对于这个最初试图调戏自己,之后又屡次露出咋咋呼呼一面的黑脸丑汉,凌波自然是没什么好感。而就是先前他和那三个小贼的一番话激起了兴趣,继而更是多管了一番闲事。此时听到这些,她不由得收起了起初的戏谑,眼神中的不耐烦和嘲弄也消失了。
“你没必要同情我,我不可怜!”虽然酩酊大醉,但罗七却仿佛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忽然用手支着脑袋坐正了一些,“我娘为了生存,在官奴劳役之外还不断出卖她自己,当发现这样依旧没法供养我之后,她便只能让我去偷东西。她曾经是秦州老世族的千金,当初嫁给我爹之后也被人称为天作之合,可一朝沦落庭州,不但没有任何家里人关心,甚至要亲自带着她的儿子以偷窃为生,因为不是那样就根本活不下去!”
罗七忽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力道使得不少人朝这边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他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甚至连眼眶也一下子红了,紧跟着便呛得连连咳嗽,借此用袖子掩去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对于这种情况,凌波不禁有些懊悔,甚至有离开的冲动。虽然刚刚这家伙还算有克制,声音并不算太大,但难保没有人听到些什么。可是,她如果拂袖而去,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毕竟是这黑脸家伙的隐私,怎好再让不相干的人听去?
“我们用白天偷来的东西维持生活,而到了夜里,我娘就会用荆条抽打我,教导我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教导我读书认字,这样矛盾煎熬的日子我过了十二年。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十二岁那年,母亲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每一天都好像是她最后的日子一样。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忘记她的教导。因为她在我的心里头扎下了一根最深的刺,告诉我哪怕是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一定要活着。”
“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活着才有希望能够翻身,你说,这是不是很滑稽?”罗七忽然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老半天方才又拍了拍桌子,“之后就好似那些传奇一样,我遇上了裴公。因为怜我们母子孤苦,再加上经历相似,裴公设法用他的威望和金钱赎出了我们母子。而就在我们脱离苦海的那天夜里,我娘悬梁自尽了。所以,我恨那些小贼,但是,我又可怜他们。我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看到他们就看到了我的过去,所以我总是傻呆呆地想去做些什么。”
“从庭州到洛阳,每次我都会多花很多不必要的钱,结果却每次都碰到一鼻子灰!只有少爷那样宽厚的主人,也只有张二哥骆五哥那样经历过苦日子的,才能容忍我这个愚蠢的家伙到今天!”
凌波一直认认真真地听着,末了却想起了昔日的一段往事,于是认认真真地说:“我去世的爹爹曾经说过,身世悲苦的人不可怜,忍辱负重的人才可怜可敬。我有一位姑姑也曾经说过,要舍弃生命很容易,但要舍弃表面的尊严,却在内心深处保留尊严,这几乎是任何一个正常人所无法做到的。要我说,韩信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最后不是都大出于天下么?”
“是吗?你真的是这么想的?”罗七陡地正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叹息了一声,“我一直认为少爷那种憨直的性情,为什么偏偏和你投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确实……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轻轻道出了最后一句,他猛地一头栽倒在了桌子,终于醉了过去。
坐在那里的凌波却没有注意到醉倒的罗七,她心中满满当当充斥着那最后几个字——她真是不同的吗?
第三十二章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妹
在酒楼没钱付账怎么办?
方法一,用身上的其他等值物品抵债,回家取了钱赎回;方法二,留下来打工还钱,前提是老板能够同意,而且本人愿意卖身;方法三则是最最简单的,那就是被伙计们暴打一顿后直接送往官府——毫无疑问,在酒楼不需要人手,同时赖账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抵账物事的情况下,第三种方法是最最通用的。
凌波毫无顾忌地在烂醉如泥的罗七身上翻找了一阵,最后找到了可怜巴巴的三十文钱。至于是真的没钱,还是这该死的家伙把钱都拿去帮了那三个贼,她就不知道了。按照她向来为人的准则,那定然是把人扔下直接扬长而去,反正罗七和她还有旧仇没算。然而,罗七醉酒之后诉说的那段往日,触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算了算了,看在她和裴愿相交一场的份上,这讨厌的黑脸家伙不管怎么说都是裴家人,她就当破财消灾吧!
对着那个伏在案头呼呼大睡的人恶狠狠瞪了一眼,她便叫来了伙计结帐。付清所有酒钱的时候,她明显看到,那个年轻的小伙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大约是先前担足了心思。
于是,她少不得吩咐人家好好照看一下罗七这个醉汉,自己则是揣着空空如也的荷包准备打道回府,心底懊恼极了——带出来的钱给家里的楚南留下了不少,如今这一花完,她是甭想去买什么酒菜了,也只能对不起那些大冷天还守着宫门的羽林军卫士们了。
走出永嘉楼,刚刚楼上的喧哗便从耳边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大街上更大的喧哗声。看到伙计把自己的坐骑牵了出来,凌波便上前抚摸了一下初晴的颈子,亲昵地为它抚平了颈上的鬃毛,正准备翻身上马,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