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汉口人忽然扶老携幼,挑箩挟筐,纷纷避往乡下,像天气潮变,蚂蚁会晓得洪水要来,忙忙的搬窠一样。二十八日果然大空袭,美国飞机近二百只,反复波状轰炸,四小时之内把汉口市区的五分之一炸成了白地。是日我从汉阳赶去报馆,飞机正投弹,半路我避在临江边的人家檐下,街上都闭门息影,惟见日色淡黄,竟如世外悠悠,无有历史。一家南货店的排门半开,我闪了进去,看店里的人正在吃午饭。我到得江汉路《大楚报》,警报尚未解除,但飞机已去,报馆屋顶及二楼编辑部落的烧夷弹当即救熄了,但汤汤的都是水。
这一下可是把汉口人吓坏了,翌日全市逃避一空。自此一星期,街上不见一辆黄包车,或一个卖油条卖面饼的摊,且连警察亦没有一个。那景象,就只是“大灾大难”四个字,此外什麽形容与想像都按不上。
此後逃往乡下的人渐渐归来,街上才又成个市面。空袭仍旧有,地上的对空炮火却静寂了,每拉警报,人们便四处逃躲。我先总是夹在人队里逃过铁路线到郊外。一次正到达铁路线,路边炸成两个大穴,有屍体倒植在内,我不敢看它,但是已经看见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声里,一架飞机就在头顶上俯冲下来,发出那样凄厉的音响,我直惊得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声“爱玲”。旧小说里描写这样的境地,只叫得一声“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这样的。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报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节踏青,现在他们都四散归去。有一妇女与我同行一条田塍路,看她二十几岁,是个小家小户的人家人,我问她的姓名,住在汉口那一条街,家里可有些什麽人,又是做的什麽生意,而且告诉了她我是谁。我怎麽竟这样的多说多话起来,只觉人世非常可得意。
逃过铁路线其实最危险,此後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里躲避。洞里白日幽暗,只听见外面闷钝的飞机投弹,我万念俱寂,似乎面前涌起一朵莲花,它是历史的无尽灯。随後警报解除,我出来到汉阳江皋闲游,但见晴日田畴村落,皆成金色世界,那警报解除的声音也与刚才的凄厉大不相同,直是繁华得山鸣谷应。靠近薛家嘴渡头的小村落有卖酒食的,我进去吃饭,汉水的鱼极新鲜。
空袭使我直见性命,晓得了什麽是苦,什麽是喜,什麽是本色,什麽是繁华,又什麽是骨力。爱玲原已这样开导我,但空袭则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挞。天目山有个寺,和尚先要挨毛竹板夹头夹脑很厉害的一顿打,把他心里的渣滓都打掉,又史上记曹操为县令,悬五色棒於门,专打强豪,今世要开太平,真亦要有这样的峻烈。
戒定真香
《庄子》里写几个形骸有残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铁拐那样的丑怪,亦可与年轻漂亮的韩湘子、何仙姑同列为八仙的,但乱世情意漂失,便道德文章学问亦於身不亲,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来,我倒成了个落落难合的人了。
我这样随和,但与侪辈从来没有意思合作,以此每受期望我的人的谴责,我亦怕这是我行动的条件不具。但与现在的贤达们,实在亦没有什麽好弄头。即古来志存天下,开基创业之主,亦是与市井之徒,连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人们共举大事,而缙绅先生则於他们完全无用。他们不得於侪辈,但是能与天下人为知己。我不如他们,宁是因我对侪辈尚恋恋多有顾惜。
《大楚报》便也是排字铸字印刷的工人、小编辑、小事务员等与我彼此相安,不费心机,他们之中虽有笨的坏的调皮的,都不致弄到我不乐。我对他们,还比对沈启无、关永吉、潘龙潜更有个朋友之意。沈、关、潘三人是我带来,一个当副社长,一个当总编辑,一个当撰述主任,对这三人是我也爱才,而他们也敬我惮我,但总不得投机。
潘龙潜不过三十年纪,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爱,且又细致,又活泼,本性也诚实,做事也还施展得开。但他必要做个非凡的人,不知从那里学来了cynical。我与他说,你就不要学cyn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发现,我说你只好比一只小鸡在院子里啄草觅食,忽然瞥见一条青虫或什麽了,侧起头唧唧叫,兀自惊疑不已。他爱机锋,我说话就用机锋逼他,他着实佩服,但知道我并不看重他所辛苦学得来的东西,他总想从我面前避开。
关永吉则是进步分子,但又只是读了苏俄的小说,因他原是个忠厚人,就当真学起斯拉夫人下层社会的粗暴来。一桩事上他手,他就浑身紧张。他又要出周刊,又要出丛书,又要领导编辑部同人,又要发展报馆的社会服务,加上空袭,更使他气急败坏。连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编辑部走不开,延期又延期。我与他说,你把什麽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惊奇》,编辑部已被你杀得人仰马翻了,你还不够。从今起只许你听令,不许你再贪多造作!他虽然知道被我这样说了就要当心,但是他不能静,因为一静下来他就要变得什麽都没有。
沈启无风度凝庄,可是眼睛常从眼镜边框外瞟人。他会做诗,原与废名、俞平伯及还有一个谁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学术空气及住家的舒服温暖,在他都成了一种沈湎的嗜好。他的人是个既成艺术品,可以摆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躯在艺术边外的就只是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从来亦不顾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