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是琴台,又叫伯牙台,我亦来了汉阳很久,才发兴一人去寻访。西洋历史上没有类似的故事,一则二千年前的他们的大夫不能想像可与樵夫为友,二则高山流水有知音,先要有人世如高山流水,而西洋只有社会。且他们多着个神,又焉能与人为知音。印度亦枉为有他心通,但动不动说五浊恶世,有了个慈悲,就不能有义结金兰。日本人忠义,但是不懂得他人的心意,纵有侠情亦非知音,他们且又必定造起深邃的神社,竖了许多石灯,叫人感动,也不能有像琴台的建筑。俞伯牙锺子期的故事可歌可泣,但是琴台造得这样轩畅响亮,筑基郊原上,下临月牙湖,四面大风吹来,只觉是在青天白日里,无迹可求。我记得好像是连碑记题咏亦没有。
六月荷花开,下午五点锺医院里下了班,我与训德去琴台,先到月牙湖坐小船。橕入荷花深处,船舷与水面这样近,荷花荷叶与人这样近。回棹时天已昏黑,琴台的灯火鼓乐来水面,我们便上岸到了那里。琴台暑天有茶座,游人如织,遇见李师长带了卫兵亦来吃茶,对我招呼,但我只与训德到廊下一角拣个座位,叫了一壶茶,分两个杯,恰像店铺的年轻伙计的行事。元明剧曲小说里常有说“天可怜见”,我们就是天可怜见儿的两人,在灯人火丛中只是觉得亲。
我们才斟得两杯茶喝了,忽听得拉起警报,灯火一齐熄灭,众人都散。我们出来到星月下,在琴台的侧门口石磴道那里还立了一会儿,等等警报仍不解除,才亦走回家去。到得街上,店家都已关门早睡,月亮下两人牵着走,训德手里执一枝荷花。及至医院,护士长她们还在楼下我房里等警报解除,大家说话儿。我房里有月亮照进来,紧张空气中,光阴在无声的流过,大家说的亦不过是里巷新文,乃至鞋头脚面之事,而眼前这些寻常儿女亦正是江山一代人。“月亮弯弯照九州”,是这样的民间,所以才出来得八年抗战,後来还出来得人民解放军,击鼓渡长江。
抗战胜利
夏天池田来,留数日又回南京,他来是助我筹商开办军事政治学校,打算於十一月里成立。池田去後,我忽身体不佳,想是前此五月里多暴风雨,日日来去报馆,被雨淋了之故,但自己尚不觉得。一日下午,医院里静得好像天下世界毫无事故,我一人正在房里写社论,也没有拉警报,忽然一个炸弹落在对岸武汉,像居庸关赶骆驼的人用的绳鞭一挥,打着江水,打着空气,连这边医院院子里的石砌地,连开着窗门的我房里,都平地一声响亮,我大大的震骇,看窗外时,青天白日,院子里及廊下没有人。听见远处有一只飞机飞去。自此我变得无故胆怯,夜里睡在床上,风吹房门开动,我也害怕。这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有是因为时局急转直下的预感。
我不想到有病,故亦不说。惟嫌女佣烧的小菜不合口味,有时要训德烧一只,但亦没有想要她服侍我,我虽或对她口出怨言,原不过是说说好玩。训德在诊疗室工作时,每抽身来我房里喝茶,转身又去,一次我写社论写得一半,倚在床上休憩,见训德进来,我叫她小丫头,要她给我倒杯茶,她不理,再问再不理,我觉不乐,这一半是因身体不好,肝火旺,一半亦是假装生气,遂冷然道:“那你就出去!”训德翻身径出。
我随亦起身去报馆,训德立在诊疗室面前的廊下,我一直走过,连正眼儿亦不看她。出了医院大门,走得几步路,我想想却又转回,楼上楼下找了一回,都不见训德。我就在房里且把那半篇社论来写完它。记得是正午,诊疗室已下班,我耳畔仿佛有啼哭之声,疑心是训德,几次停笔细听,一跳跳起来又去找,这回找到了地下防空室,这防空室还是新的,有太阳光照进来,果见训德一人坐在长条凳上哭,见我才住声,抬眼看着我道:“你不来,我还要哭的。”说时泪花晶莹的一笑。我道:“你也不好,我也不好。”两人还并肩在凳上排排坐了一回,才携手出来,回到我房里。
忽一日,两人正在房里,飞机就在相距不过千步的凤凰山上俯冲下来,用机关枪扫射,掠过医院屋顶,向江面而去。我与训德避到後间厨房里,望着房门口阶沿,好像乱兵杀人或洪水大至,又一阵机关枪响,飞机的翅膀险不把屋顶都带翻了,说时迟,那时快,训德将我又一把拖进灶间堆柴处,以身翼蔽我。生死一发之际,她这样的刚烈为我,可以没有选择,如天如地,在她的面前,虽空袭这样超自然的大力亦为之辟易,我连感激的话後来亦一直不曾对她说,大恩不谢,真是这样的。飞机去後,汉阳街上捡得机关枪弹的弹头,像罐头芦笋一样粗与长,人人咋舌。我们到医院楼上去看,二楼三楼的楼板上亦落有两粒,是从东边的水泥钢骨的墙壁外侧穿进来,打到西边墙壁的里侧,一半嵌进在那里。
其後我的健康自然恢复了,便不再那样的惊骇。启无已於旧历六月中旬离去,报馆的总务我亲自来管,倒也不觉得缺少了一个人。启无原是请假回家里去看看,要再来的,我顺便托他在南京上海北平物色军政学校的教官人才,但他走後我即发见了他在银钱上头欺心,他来信我就不理。这倒是好了他,免得回来吃官司,因距抗战胜利已只有一个月,他去时搭的长江船也是最後的一只,他像希腊的半马人,倒是不死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