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客人后,祖父高兴地吩咐用客人送来的酥油做糌粑吃。第二天,全家吃了一餐糌粑。糌粑是用青稞麦炒面和着酥油捏成的饼子。这是我第一次吃这种食品。祖父吃得津津有味,显然对此颇有兴趣。而我却对那味道难以接受。我想不吃,被祖父制止了。他说,这样好的东西怎么能不吃!又说,不能择食,要养成一个习惯,有饭不论好坏都要抓紧吃饱。我只能强吃下去。
&ldo;不能择食,有饭不论好坏抓紧吃饱&rdo;这样的话,祖父说过多次。在我成人以后,一次他又向我说起这个话,并且说,过去在部队的时候行军打仗,常常刚端起饭碗就又要出发,所以有饭一定马上吃,否则就可能饿肚子。他这一说使我对他讲这个话的个人经历背景有了一些了解,这是他从&ldo;非正常的&rdo;环境中得来的一个生存经验。
小时候吃东西,一是因为饿,二是因为馋,两种情况都是为自然欲望所诱致。这次酥油糌粑吃后,我知道了,有的时候还需要&ldo;强吃&rdo;。从后来的生活经历来看,强吃虽然是很少有的情况,但只要走南闯北、跨文化交流、适应社会环境,而人们又把吃(或不吃)作为交往中相互发送的信号,那&ldo;强吃&rdo;至少对我个人来说,应是一个必备的能力。
记得1967年初,和几个中学同学一道从北京向南步行&ldo;长征&rdo;。走了一个月,到达河南兰考县。这一天,天降大雪,在雪地里走了一天,疲劳加上雪光晃眼,傍晚到达一个村子时感觉头晕。这个村子叫秦寨,是当年焦裕禄在兰考当县委书记时蹲点的贫困村之一。我们找到大队干部,被分派到各家吃饭。我和一个同学去的那家,大娘做了玉米面和红薯干粉窝窝头给我们当主食,还弄了些干白菜熬成一锅特别款待我们的&ldo;菜&rdo;。饭菜进口后,觉得里面有沙土,很牙碜,特别是款待我们的&ldo;菜&rdo;,沙子更多。那时的口腔和嗓子还没有经过粗陋食品的打磨训练,加之头晕,所以非常不想吃。但那家的大娘非常热情,不断让我们吃,盛情难却,就只能强吃。吃完出来到村中街上,冷风一吹,忍不住呕吐了。好在没有吐在大娘家里。回到北京后,有一次祖父问到我外出的见闻,我也把这段经历讲了。他听后说:&ldo;对的。&rdo;
酥油和糌粑(2)
那是盛情下的强吃。也有非盛情下需要强吃的时候。1968年12月到山西省山阴县山阴城公社四里庄大队插队后不久,按照当时&ldo;忆苦思甜&rdo;的模式,我们要求村里安排了一次吃&ldo;忆苦饭&rdo;的活动。&ldo;忆苦饭&rdo;是以糠为主,加些麸子做成的团子。说是团子,其实并不能紧凑地&ldo;团&rdo;起来,只是大致捧住成一堆。&ldo;忆苦饭&rdo;吃到嘴里后,嚼来嚼去嗓子就是抗拒,不往下走,最后只能强吞硬咽。其实,当时所见和后来所闻,多数&ldo;贫下中农&rdo;把&ldo;忆苦饭&rdo;不是吃几口扔了,就是带回家喂猪了。
还有在遵从风俗下强吃的时候。1988年到新疆考察中,来到一处毡房。主人热情地做了手扒羊肉,并首先把羊头献给客人。按带领者介绍的当地习俗,首先由客人中年龄最小者割下羊耳朵吃掉,然后依年龄由小到大从羊头上切肉食之。一行人中有爱吃也有不爱吃的,但在那种情境下是不容选择的,都依俗而行。这时,我不期然地想到了小时候吃酥油糌粑的经历,心态遂变得相当从容。
上述顺便记起的几次强吃,并非是祖父所说的那种潜在饥饿威胁下的生存之道,而是社会文化约束使然。
其实我想,祖父之乐吃酥油糌粑,未必就是天生对那种食品有亲和感,很可能也有个人生活经历使偏好发生改变的因素,而在个人生活经历改变偏好的过程中,社会文化的因素很可能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我后来从阅读文献资料中知道,他从1928年接防西康,同年任川康边防总指挥,1935年任西康建省委员会委员长,1939年西康建省任省政府主席,直至1950年解放,在西康经营二十多年。由于西康有很大一块地区是藏区,同时和西藏比邻,因此在此期间,和藏民的关系,始终是他关注的一个重点。
祖父在《建设新西康十讲》中曾讲到他的治理方略,其中把康藏精神和情感的沟通放到首位:
&ldo;关于治边之方略,则首谋康藏精神之接近,俾化除隔阂,沟通情感,然后逐渐推行现代政治与经济设施,从事业上予以改进。&rdo;
祖父的这套方略,和他对西康历史的研究有关。他一个戎军之人,怎么对历史研究有了兴趣?据他陈述,这种兴趣起自1928年担任川康边防总指挥时:
&ldo;回忆本军接防时,仅十一县半的残破局面,由这十一县半的残破局面的刺激,使我脑海中随时深深地感觉到一个很大的疑难问题――为什么名震一时的赵季和的赫赫经边之功,会一败至此呢?然则,威服政策之不足恃吗?假定不足恃,试问又有什么妥善的办法呢?我的这个疑难扩而充之,推而广之,竟引起我从历史上去研究整个经边政策的兴趣。&rdo;
清末西康由治致乱的历史教训是祖父特别予以重视的。光绪三十年,英军攻入拉萨以后,清朝政府决心积极经营西康,以抵御英国势力的渗透。当时任命了赵尔丰(即赵季和)为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是祖父在经略西康时对其下属多次提到的人物。他认为&ldo;赵氏富有胆略,又深得清廷信任和川省接济&rdo;,内因外因配合,行改土归流之法,经营一度是卓有成效的。&ldo;前后五六年内,设治三十余县,兴学一百多所,拓地千余里,各项要政,粗具规模。&rdo;赵尔丰调任川督以后,傅华封代理川滇边务大臣,&ldo;续办改土归流,西康全局大定。&rdo;然而当四川革命发生,政府兵力分散之时,情况迅速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