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间中,不仅西康藏区,就是西藏方面,对祖父也是比较熟悉的。2002年,我工作所在的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培养的第一个藏族博士研究生丹增(马戎教授是其导师)将临毕业,举行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时,答辩委员会成员之一是前西藏自治区主席时任藏学中心主任的多吉才让。休息闲聊,他和我说,当年西藏上层对祖父很熟悉,阿沛?阿旺晋美回忆西藏和平解放谈判经历时曾谈到祖父当时所发挥的微妙作用。我后来找来阿沛?阿旺晋美的文章,读到这样一段:
1951年春,西藏和平谈判代表团到达重庆,受到贺龙、刘文辉等人的热烈欢迎。刘文辉,是西藏比较熟悉的人物。这时,金中悄悄对我说:&lso;共产党对这样一个大地主、大军阀,不仅没怎么着他,相反,还给这样高的地位,让他讲话,致欢迎词,共产党的政策并不像谣传的那样。&rso;我听了点点头。
看来,祖父起到了一个信号(对西藏方面来说是积极的信号)作用。
听父亲说,祖父曾谈起,他在西南时曾提醒领导人,宗教在西藏的影响和内地是非常不同的,所以对西藏事务处理要特别注意宗教的影响。反应如何?我未曾听祖父谈起过。
1959年夏秋祖父调任北京,不仅在言论上,而且在空间上远离了那块地区。
经堂(1)
如果问我住在成都十七街3号的时候,有什么和住在其他地方特别不一样之处,那么我立刻会回忆起那栋小楼里有一股淡淡的气味,那气味来自二楼上的经堂,来自经堂里点的酥油灯。
经堂里供着大小许多尊佛像,大概总有几十尊吧。墙上挂着多幅唐卡和紫红色、橙黄色的帷布。一进去,会有一种浓重的藏传佛教的气氛。
管理经堂的是一位出家人,祖父、祖母称她&ldo;法贤师&rdo;,我和哥哥叫她师傅,其他工作人员都叫她陈师傅。她是我们从重庆到成都以后到家里来的。她去发,一身佛袍,一来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全家移住北京,她也同来北京,在我家一直住到&ldo;&rdo;中。在我印象中,她始终是一位老人,小时候初见她的时候是这样,&ldo;&rdo;后她离开我们回四川时也是这样。
陈师傅曾经是爷爷奶奶结婚的时候奶奶带过来的保姆,她帮助抚养过幼年时的父亲。陈师傅在到奶奶娘家之前,有过一段出家为尼的经历,还俗后和一个戏班的小生结婚,父亲把她的丈夫叫陈大爷。父亲记得,当年住在成都方正街的时候,他们在旁边有一所三间的宅子。陈师傅和陈大爷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生活,不过他们没有孩子。当陈大爷决定再娶一房妻室的时候,陈师傅对爱情生活的憧憬破灭了,她决心再次出家。这一次她离开成都到了拉萨,进了喇嘛教门,得号&ldo;法贤&rdo;。据父亲说,当时宗教界人士和祖父交往颇多,靖化广法寺的巴旺堪布还曾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陈师傅到拉萨修佛,可能就是巴旺堪布帮助介绍过去的。
陈师傅每天都要在经堂里念经、拜佛。她拜佛磕头要磕长头,即双手合十高举过头、下跪、匍匐、前额触地,然后再起来。她每回总要这样拜数十次才停歇。每年到父亲生日那天,她都要叫上哥哥和我,对佛像跪拜磕头,祝福远在北京的父亲、母亲平安。春节的早上,她则要求哥哥和我给祖父、祖母磕头。哥哥和我从小在祖父、祖母膝下长大,从来没有搞过这种传统仪式活动,陈师傅来家后搞的这个仪式,使我们觉得很不自在。搞过两次后,祖父说:&ldo;算了,以后不必拜了。&rdo;这个仪式活动就此取消。到北京以后,父亲生日的磕头活动自然也就取消了。
祖父在家的时候,每天都要抽点时间静坐捻珠念佛,他有时把这叫&ldo;做功课&rdo;。他总是在他的卧室里进行此项活动,我从未见过他到经堂里念经拜佛。
在我幼年的心灵中,佛珠、念佛是祖父生活中很自然的一部分,就像我们要读书、做功课一样。我从来没有问过祖父,他念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祖父也从来没有要求我们去对佛像顶礼膜拜,更没有要求我们去了解佛经的内容。如果把那些活动称为宗教活动,那么,宗教对我来说,仅仅是家庭生活氛围中的一部分,它不是故事,不是说教,它既没有激起我的好奇心,也没有带给我思想上的碰撞。晚上,坐在坝子里,仰望幽远的夜空,我想到并且向大人问的是:天外面是什么?外面的外面又是什么?和其他许多孩子一样,令我难于理解而感神奇的是,世界怎么是无始无终、无边无涯的?但是,我绝没有去想去问:在那幽远的地方,究竟是一个心灵在主宰还是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万能的主宰?――像我后来在欧洲哲学史著作中读到的所谓本体论哲学讨论的那种&ldo;问题&rdo;,未在我幼年的心灵中萌动过。世界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这个问题对我个人来说纯粹是从后来读到的书本上强加进来的,是一个并不能激发什么灵感和深思的问题。
经堂(2)
关于祖父和佛教之间的更深的关系,我是在成年以后才逐渐了解到的。前面讲到,祖父在主政西康的时候,对于佛教在当地社会中的作用给予了高度重视。这种重视的态度,不仅体现在他对佛教在康区所具有的巨大影响力的估量,而且体现在他对佛教学理的钻研。在祖父看来,一般论康政而欲以崇佛治康的人,只是注意佛教在康区拥有实力这一方面,而对于佛教的内在学理及其与康区治理和建设之间的关系仍缺乏认识。我在阅读一些文献时注意到,在后一个方面,祖父是进行过研究和思考的。这或许构成了他治理康区独具特色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