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后半夜了,静谧的满月如同一只被刺破的蜜水包,流出朦胧清甜的汁水,雾气一般笼罩了整个青云宗。程鹤寻了一圈,没见到人,蹙眉走到月洞门前,发现不远处早该熄灯的斋堂突然亮起了烛光,厨师胖胖的人影在窗后匆忙走过。他来到斋堂门口,出声道:“李师傅。”“哎——”厨师举着蜡烛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他的脸惊讶道:“怎么是你,不是下山除妖去了吗?”那时候的厨师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对他们这些弟子都当孩子看待,程鹤礼貌点了下头:“刚回来。里面有什么吗?”厨师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起夜经过的时候发觉这屋里有动静,本以为是进了耗子,拿蜡烛进去一看却照到了一片衣角——应该是哪个小弟子晚饭没好好吃现在又来偷吃。揪住了明日交给楠木真人,好好教育一番就好了。”程鹤听后默了一默,眼睛盯着屋里某个昏暗的角落凝注片刻,想到了什么,回神道:“我进去看看。”厨师:“你刚回来,浑身血味还没散呢,这么……”“我是掌门真人座下大弟子,师弟犯错,我也有管教的义务。”程鹤道,“您回去罢。”他从厨师手里接过蜡烛,擎着进了斋堂,里面昏黑一片,桌椅排列整齐,像一队冷漠呆板的士兵。他一路走到了后厨,这里充满了时蔬的清新味道和冷肉的腥膻味,不知哪里还有隐约的滴水声。放着剩饭剩菜的木桌底下果然有一团灰影,程鹤弯下腰看了一眼,那人影剧烈颤抖了一下。他犹豫一瞬,用仙术将蜡烛定在桌上,自己敛衣蹲下来,伸手碰了碰这人的衣服,见对方不动,便将他的身体掰了过来。锄云惊惧瑟缩,把自己缩成一团。微弱的火光映到他脸上,感觉到有人触碰,锄云立刻挣扎起来:“不要!别抓我……我不是故意的!别抓我……”程鹤怔住了。这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在黑夜中一剑斩杀妖祟时,暗红血光散去后,那妖祟幻化成一个灰扑扑的瘦小男孩模样,那是他本来的样子,眼神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带着希望乞求,但是他只是略瞥一眼,随后就举起了长剑。只是恍惚须臾,他就立刻将对方桎梏住,可是锄云挣得太厉害,他只好把人圈在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别怕,”他说,“不会有人抓你。别怕。”有个鲜活的生命抱在怀里,他才发现自己安慰人的语言有多匮乏。锄云一直颤抖,耳边的说话声传到耳朵里需要反应好久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呆滞地抬起头,看到程鹤烛光下朦胧的脸,眼神从失魂落魄到颤栗不安再到不敢相信,最后希望乍现,漫长得几乎让人心痛。“……程鹤哥哥。”“……”他不知道程鹤听到这声称呼心里就像吹开了一整片山谷中的大雾,阳光虽然还没有照射进来,但是远方瀑布的声音已经清晰地涌入了耳朵,程鹤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清晨一般的柔软是怎么产生的,他只好用力抱紧了锄云,在他耳边轻声道:“是我。”锄云愣愣看了他半晌,重新低下头,把自己埋进他胸口,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那一瞬间,程鹤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衣服上的血腥惊吓到他,在外面染上的霜寒也会冰到他,其实归根结底,他也跟这些冷冰冰的桌椅和生肉一样,不通人情,信奉着弱肉强食的道理,严格遵循这世间的一切法则,卑微与软弱在他眼里都是不需要的东西。锄云蜷在他怀里,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你身上有血的味道。”程鹤顿时僵住了手臂。锄云却没再往下说,他等待着,等待这孩子把他和那些自然界强大但残忍的野兽视作一类,宣判他的冷漠与无情,一只小手摸上了他的衣领,轻轻摩挲两下,小声说:“没事,你也不要怕。”锄云的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心满意足道:“程鹤哥哥,你好暖和。”大雪山秘境中的记忆他能想起的实在零星,这个潮湿微寒的月夜里,程鹤的怀抱是他真切感受到的第一抹温暖。厨房里所有饭菜都是剩下的,程鹤便动手给他熬了一锅浓浓的鱼汤,瞒着所有人,陪他在这寂静的夜里偷吃夜宵。锄云抱着碗喝了一大口,咕咚一声咽下去,舔舔嘴唇:“好喝。又鲜又香。”程鹤便斜撑着脸,看他窸窸窣窣像只小猫似的吃。半碗滚烫鱼汤下肚,锄云脸色终于不再那么苍白,眼底也有了神色,只是不怎么说话,程鹤问:“平日没有好好吃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