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这万事顺利的时候,曼珍的账上终于攒够了钱。金先生削瘦如骨的脸上免不掉洋溢着满足和快活,催着曼珍去把所属权拿回来。曼珍犹豫一番,在办公室里做了一天的心理建设,这才挺起胸脯进了万怡公司。吴敬颐的生命力惊人顽强,皮肉之苦如过往云烟,肩头只余一道扭曲的疤痕。曼珍推门进来时,他抬头扫了眼,唇角还带着些隐约的笑意。然而曼珍把来意一口气说吐完,他的笑就不见了踪影。敬颐头也不抬,钢笔在纸张上落下印记:“为什么?”曼珍的脸皮紧绷着,互相太熟悉的坏处就在于,对于对方的情绪转变太敏感。她始终不是个会撒娇的女人,敬颐见她不声不响的,气息慢慢有些不稳:“金曼珍,过河拆桥这种事,你是不是做的太理所当然了。”曼珍承袭着敬颐无形的压力,嘴唇抖了抖,她感到非常难堪和难受,但又明白哥哥不快的源头。双方面的纠结碰撞,令她不得不挺胸抬头,尽量心平气和道:“我愿意多出利息在商言商,哥哥,你不亏的。也请你——理解我。”“好一个在商言商。”敬颐不再多说,反倒是轻笑了一下,觉得可笑,于是请她跟秘书谈。苏亦清杵着拐杖,身形清瘦,薄外套松松垮垮的套在肩头。金景盛见他一头大汗,赶紧劝道:“别着急,该休息休息了!”亦清喘出一口热气,接过金景盛递过来的手帕,扭着软弱无力的瘸腿坐回来。两个病弱美男子排排坐在住院部的树林下,一个年轻俊逸,一个人到中年。亦清把拐杖放到一边,扫了眼金景盛的轮椅,难免哈着笑道:“金叔叔,我们真是一对患难兄弟。”“别,这不是乱了辈分?”苏亦清把金先生哄得花枝乱窜,身子一弓,从袋子里掏出一瓶鲜果汁,请金叔叔喝。金景盛几乎要把他当亲儿子,也不客气了,接过水瓶汩汩喝了一半。在两人的谈笑风生中,曼珍白着一张脸过来,见苏亦清也在,差点倒车倒回去。然而他的眼神温温又清澈,对她问好。曼珍口拙,找不到合适的台词,勉强回问:“您热不热?外套都汗湿了——是不是穿多了?”金景盛恨铁不成钢:“亦清身体还弱,不能见风,难道跟你一样就穿这样凉快招风?”曼珍脸皮发热,苏亦清淡笑着岔开话题:“别您您了,我们没差几岁,不介意的话可以叫声哥。”曼珍搞不懂一个住英国疗养院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但当人面又不好问。她把爸爸送回病房,又哄他吃了份鸡丝肉粥。金景盛根本吃不下,但是为了女儿,生生的忍着喉咙的刺痛和锦瑟吞了。曼珍在暮色中下楼来,空气潮湿闷热,哗啦啦响地树叶下,歪身昏睡着一个苏亦清。她迟疑了又迟疑,难免上前来,轻轻的摇他的胳膊:“喂,醒醒,这样睡会感冒的。”苏亦清睁开空蒙的双眼,果然张嘴打个喷嚏,紧着半湿的外套抖抖肩膀。“是你啊”他的脸颊红得不正常,好似刚饮了烈酒,曼珍伸手一摸,吓到了:“好烫!”曼珍旋风一般冲进楼内,紧赶慢赶的招来一群护士帮工,将人抬进住院部。扯平?不可能苏亦清见了风躺了一天,苏家的人成群的涌进病房,兄姐爹妈一个劲儿的说个不停。他白着脸看窗外,嘴皮子轻动两下:“再多说一句,就都给我滚。”苏老板沉沉地盯着儿子,挥一挥手把人都赶出去,压着火气和无奈:“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要不是金我们还不知道!”亦清这会儿又恢复了人色,文雅沉静:“您老多想了,我早就住腻了外国医院,烦人得很。还是这儿清净。”若是世界上还有谁能难道苏大老板,莫亦清当然不让。如果他是个纨约子弟,苏有成骂也可以骂,打也可以打,管不住人管住他手里的钱也可以。但是这些法则放在根正苗红的苏亦清身上,用不得不能用,怕离间了父子情。苏有成长叹一声,仿佛老了些,眼角的细纹加深:“那你好好养病,爹总是为你好。”苏亦清自然知道,苏老板样着龙头拐杖键步离开,房内一阵阵的空寂,空气中飘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亦清掀开被子,步履蹒跚空手而行,肌无力令他挣得满头大汗,一步步地扭腿挪到蓝色的百叶窗旁,刚剪过指甲的指头上,圆润光滑的半圈,轻勾起白色雪纱。只见一身褐色长袍的苏老板同一对父女对上,父女身边还立着一位鹤立鸡群的青年。苏亦清一口气提上来,剑眉压低,很想在给吴敬颐补上一枪。他跟吴敬顾毕竟还有很大区别,那人敢在撞车之后,亲自下车过来查验他死没死。他不用亲自出手,自有人待他出手。吴敬颐没死成,他也没死成。凸·这就一笔勾销了么?不可能。苏亦清的视线途巡着落到曼珍的身上,目光趋于缓和,又多了一丝柔情,傻姑娘,你知道你身边是怎样一头镜狼吗?曼珍不觉得自己傻,也不觉得自己聪明。吴敬颐主动来看爸爸,在她看来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他既然不同意金来顺的归属问题,又为何要过来凑到爸爸眼前。然而吴敬颐自有一套行为法则,先礼后兵着派人送来一桌席面,席面上全是难得一见的好药材,名贵药材像是不要钱一样做成了药膳。他的话始终不多,态度也算尊敬,弄得金景盛不好说什么。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忘恩负义的事情,只是为了唯一的独女,他也必须拉下自己的老脸。金先生找理由把曼珍派了出去,独自跟吴敬颐谈。敬颐见他要谈,就让他谈。如今他早已经不是昔日蜗居金家后院的佣人。时过境迁,金景盛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对待这位病弱的中年人,敬颐已经心无波澜。他还有时间用余光打量他,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曼珍的影子,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于是吴敬颐彻底索然无味了。金景盛是个养尊处优的老板,即使被迫长久流落医院,他的脸和精神还是软而处优的。老脸的确是拉下来了,然而不起作用,他盯着吴敬颐,后知后觉生起一丝毛骨悚然之意。敬颐什么都没做,不敬的话也没说一句,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他跟他交流不下去。敬顾倒是微微笑了一下:“我能理解你们的想法,只是单从投资的角度来讲,单用银行利率计算,这样不是很合理。”他从铮亮的黑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金景盛迫不及待的拆开看,越看脸色越白。敬颐起身,右手轻拍自己的领口:“如果您只是在意那么一个名头。完全没问题,用曼珍的话就是在商言商。也就是说,金来顺还给你,报表您也看到了,您非要,我不可能阻拦。代价就是——曼珍只能重头再来了。”曼珍最近的出行非常不方便,张叔请假,原本只是请个两三天,两三天一过,还不见身影,他打来电话说是家中老人重病在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请小姐再寻一位临时司机。温碧军暂时顶了他的空置,问题是叫温碧军的时间花在这个上面,太不划算。司机说重要也重要,非要一位信得过的人不可。哥哥知道这情况,便把司机派了过来。这夜晚上九点,小环和阿冬都去睡觉了,曼珍做贼一样溜下来,穿过一段碧色密林,不过片刻抵达了围墙边,这里多了一扇木门。她就是通过这道门直接抵达了敬颐的新居所。曼珍畅通无阻地上了二楼,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她本人也如幽灵似的滑进门缝内。房内亮着台灯,她找了一圈没见到人,难免有些心慌慌。忽而背后附上来一具光滑紧绷的肉体,温热的吻落到她的脖颈上。这是她最敏感的地方,体内的热量蹭的一下热上来,敬颐圈住她的腰畔低声道:“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