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珍几乎是抢着电话听筒放到耳边,敬颐嘱咐她不要跟日本人起冲突:“我已经跟小田顾问打过招呼,曼珍,现在你赶紧过来租借,我有话要对你说,但一定不要一个人出街,知道吗?”小田果然轻松地放曼珍出来,温碧君把汽车开得飞快,然而租借口拉起了栅道,每辆汽车过去都要检查通行证。一辆灰色的小汽车从旁越了过来,曼珍刚好拧过头去看,以为人家要插队,对面的车窗被人快速摇下来,里面坐着一个穿黑长袍的男人,头盖圆帽,圆帽下的脸惊人的熟悉。曼珍刚要喊,那车子忽而转了道弯,从左侧的小路开走了。“快去,快去追那辆车!”片刻后,一处隐蔽背光的巷子里,曼珍激动的跳下来,跑去拉前门车子的门,门才一开,金主任沉重的躯体轰然压过来。温碧君见情形不对,手脚利落的过来帮忙,将半昏迷的男人塞到后座。金玉森在可怖的高烧中徐徐转醒,他勒令自己不可以睡得太长,即使是昏睡,神经也是异常敏感,当一口凉水喂进嘴巴,他终于能费力的睁开眼睛。残垣断壁下点着一根不起眼的小蜡烛,火苗飘忽不定,曼珍趴在蜡烛边,对着微弱的火光把酒精倒进纱布,膝盖在地上的沙砾中擦出刺皮的锐痛,她把屁股换了个方向,对着叔叔笑:“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死了。”金玉森哼笑一声,任她刮开胸前的布料,酒精于伤口实在具有刺激性,免不了倒吸一口气:“这是要报复我么?”曼珍红着眼嘘他一声:“别说话,留着精力,温大哥去弄吃的去了,叔叔,你饿吗?”不一会儿温碧君回来,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白米粥和馒头。曼珍让金主任枕在她的大腿上,一口口的喂他。金玉森勉力吞了几口,昏昏欲睡中推开勺子:“我不能待在这里,曼珍,你也不要跟任何人再提起我,一个字都不能!”曼珍揩一把眼泪,用力的点头:“嗯!你要去哪里,我就送你去哪里!”金玉森受着严重的枪伤,大热的天,伤口急剧恶化。他既不能去医院,也没有时间去医院,重要的情报贴身带着,电话和电台全部被日本人监控着。他只能扛着要最后一口气,把情报送去重庆。曼珍把头挨得低低的,几乎贴到金玉森的唇边,男人呼出来的气息越来越弱,说出来的字也是含混不清,一直到对方昏过去,隐约中捕捉到重庆二字。她紧紧的抱住叔叔高热的脑袋,脸颊濡湿一片,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也是她唯一的人生导师,他赐给她的哪能仅仅只算一条性命呢?她希望他好好的活着,能代替爸爸的份一起活下去。只要是叔叔的意思,花多大的代价她都肯为他实现。曼珍极快地下了决心,抬头迎上温碧军的目光,温碧军瞬间懂了她的意思,心口顿时骤跳,曼珍接下来的动作截住他一百个即将拒绝的理由。小心翼翼的把金主任放到一边,曼珍拍一拍大腿,双手伏到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苏州已经不是以前的苏州了,留在这里太危险。不论是救叔叔,还是为了你自己,温大哥,剩下的金条你全带走——只求你,带上叔叔,带他去重庆!”曼珍留下来照料金玉森,温碧军拿钱去砸出路。他的确有他自己的渠道,二十四小时内搞到了船票,连带着躲在家里闭门不出的表妹和表姨,化妆成一家三口带着为身患恶疾的大哥,上了美国公司的邮轮。美国星条旗高高飘起,码头边的人群越来越小。烈烈海风下,一袭黑色窈窕的身影仍旧一动不动,小得似乎随时要被风吹走。阿冬泣不成声,抓着表哥的袖子问,为什么小姐不跟她们一起走。温碧军心里有答案,撑在栏杆上长久的看,他不想走,然而带着一家老小和一份承诺,他不得不走了。完结章曼珍并不难过,他们都走了,证明他们起码都安全了。两夜都外外面,血液里透出刺骨的寒凉,曼珍叫了黄包车,紧赶慢赶的回去洗澡,对着佣人,那是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刚准备给哥哥回个电话,女佣却说这两天有个叫小田的日籍长官来拜访过一次。心惊肉跳中,曼珍叫了个绿牌出租车,火速赶去工厂,车子突然猛刹车,司机疯癫地把曼珍扯出来,上车转头就跑。曼珍踉跄着站稳,只听院内回响着大枪的嗡嗡鸣声,没几步路,看着院内的场景,曼珍的头一秒充血,沉重似千钧,嗓子里滚着无声的尖叫。小田顾问穿着不伦不类的长袍马褂,优哉游哉的靠在一张漆红的太师椅上,手里捧一把瓜子,欣赏工人被枪决。十个灰麻衣工装的男人朝墙跪倒,双手后绑,眼睛上捆着麻布,已经有两个载了下去,水泥墙上开着刺目的血花。小田见金小姐不怕死的往那边挡,轻巧中打个响指:“拦住她!带过来!”曼珍浑身烫得要命,跌跌撞撞的朝他扑去,小田捏住她的麻筋,笑得扭曲嘲讽:“你个老板不在,下面的人闹事,为了让其他人听话,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啦!”曼珍挣扎中终于甩了他一巴掌,双目赤红愤怒瞪大:“你还是不是人?”小田笑着耸肩起身,突然从腰里抽出手枪顶到曼珍的下巴:“信不信老子毙了你!”一只白皙的大手插过来,直接拧开了枪口,小田惊讶的一挑眉:“咦,周顾问,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陪川岛少爷么?”同为川岛家族的顾问,按等级来讲,小田还比周顾问高一级,奈何川岛中将的宝贝儿子十分热爱这位皮白肤紧的周顾问,他不得不对他客气一些。客气是一回事,泄愤又是另外一回事。小田对着大兵厉喝一句,蹦蹦蹦连续八枪,八个人一一头脑穿洞。周云还即时拖住曼珍软到的腰肢,同小田交涉两句:“那我先跟金小姐去隔壁的茶餐厅吃个早茶咯。”曼珍在宾馆的套间内缓缓苏醒,床边坐着一个极年轻的男人,一张白白嫩嫩的娃娃脸,眼睛很双很大,穿着规整得体的黄绿军装,他抬手抓一把短发,笑出正排的白牙齿:“小姐你认得我啦,我是小环呀!”曼珍艰难的爬起来,摸摸他的短头发,挠挠他的大圆脸,再揪一揪他的嘴:“小环?小环!”趁着小姐预要再次昏倒,小环噼里啪啦的数尽了前尘往事,嘴巴都说干了:“小姐,你现在知道那姓吴的不是好东西了吧,要不是缉毒营突然来查,我也跑不出来。小姐,你会不会嫌弃我不男不女的?”曼珍拖住小环的大手:“再说嫌弃我抽你。”喜悦还未稳定,疑虑又上来“那你现在……怎么成日本人的顾问了?”小环收了笑,嘴唇渐渐嘟起来一点,动作中带点女态地压自己的眼角:“川岛家的少爷收留了我,你知道,日本人都很变态,那少爷就喜欢我这样的身体。哎,好歹我现在也算汉奸了,日本人不会动我。”曼珍一言不发的抱住他:“什么身份都没关系,你就是我的狗脾气丫鬟。”小环没有什么实质的权利,顶多只能照顾小姐片刻,又得把人送回去。小田坐在二楼的走廊里,摇着那边破摇椅,阴阳怪气地笑:“不得了,你认识这个又认识那个,是不是认为我拿你没办法?”曼珍听他嚼完嘴巴,循着院内的臭味看过去,早上枪决的地方还在燃着火。第二天,小田又抓了几个夜里要偷跑的人,羁押着往大卡车上送,曼珍立在楼上大声喊他,小田叉腰上楼:“金小姐,又有什么问题?我这是依法办事,你别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大家相安无事的过几天小日子,不好吗?”曼珍邀他进办公室,从抽屉里捡了支票夹子:“多少钱一条命,我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