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张沉翻上阳台围栏,笔直地站在上面,俯瞰楼下黢黑的夜景。凌晨五点的小区还笼在黑沉沉的夜里,他看清了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树丛,转过身,从上往下俯视程声,朝他伸出一只手,轻松地说:“一起吧。”
程声仰着脸望向他,试图从他眼里看清一些东西,但阳台实在太暗,一切都模糊不清,站在阳台围栏上的张沉像道随时会离去的风,诱惑他,指引他。程声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他们该去最原始的地方,该一步步从城市倒退回自然,他们手里的电脑应该逐渐退化成一片绿叶,他们的汽车不断向后退,直到在他们面前退化为向草原狂奔的野马群。他们这才回到他们原本的位置上。
程声缓缓拉过张沉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爬上不算高的围栏。
这次程声看清了张沉的表情,他的眼睛比远处星星点点的灯更亮,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凑过来亲吻了一下自己,接着把自己整个上半身按在围栏和墙壁交接的地方,额头抵着自己额头,鼻尖抵着自己鼻尖。
程声抬手摸上他的脸颊,说:“我爱你。”
张沉说:“我爱你。”
说完他抱住程声的腰,抵着他的额头问:“你相信我吗?”
程声小幅度点点头,把两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闭上眼,凭感觉凑在他面前,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然后程声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周围只有呼哧呼哧响动的风声。
人一定是沉重的,落到地面不过几秒而已,可他怎么会觉得时间这样漫长?怎么会觉得一切如此轻飘飘?他明明紧闭着眼,却看得到无形的风、远处的灯、看到自己人生里那些满含悲伤、绝望、渴望、贪婪、戏谑的眼睛在黑夜里缓缓闭合,看到自己身体里一条条难以释怀的罪状穿透皮肤向外散去,最后化在晚风里,顺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飘向天空最中央,直到在那里彻底消失。
他们抱在一起的身体穿过树的枝叶,那些枝干和绿叶贴在他们身边唰唰响。天上似乎飘起雨,很小,落在脸上无声无息。然后他们顺着潮湿的树叶滚落到地上,砰的一声。
触地的瞬间,程声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全被震开了,他看到自己身体里上亿个细胞渐渐干瘪下去,看到发黑的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淹没身上无数处自残留下的伤疤。那些他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顺着血一同流出来,缓慢地把地染成黑色。他无法分辨自己是死是活,但身体里的骨头咔咔作响,四肢百骸都在发痛。外面的皮肤被撞破,那层他自己无法揭开的隔膜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终于被冲破了。里面无所顾忌的“我”向外冲去,外面他所憎恶的“我”迎接它的到来。
然后它们终于合为一体了。
他是死了吗?还没有,他还有意识,发觉一双大手触碰着自己的眼皮、鼻尖、脸颊,最后紧紧捂上他的眼睛。他想喊、想大叫、想说爱,可喉咙口却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的器官像漏气的气球一样逐渐瘪下去,那些永远思考不出答案的问题被他干瘪的器官逐渐挤压出身体。千斤重的思考留给其他人吧,他已经彻底干净、要化作一缕风飘走了。
最后,程声只想说一句真心话,他想说自己还是不懂,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最无知的一个人。
可忽然,程声在自己身体里听到张沉的声音,他好像看得见自己在想什么,回答道:“这就对了,你不是一直希望变成一张白纸吗?现在我们都是白纸。”
张沉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程声这才察觉到压在他眼皮上的那只手一直在,是冰凉的,带着潮湿的雨腥气和血腥气。他掌心里温润的血正缓缓渗进自己眼球里,和他体内刚刚合二为一的两个自己汇合,所以程声听到了他的声音。
程声艰难地睁了睁眼,透过张沉的指缝看到他也正盯着自己。他的脸被雨水打得通湿,睫毛上挂着水珠,表情轻松,好像和自己一样,马上要化成风飘走了。
程声终于明白他们昨晚那场艰涩的性究竟差在哪里,身体和身体的连接怎么可能变成一个人?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结局,他们叠在一起,此时此刻才终于彻底变成一个人。
周围忽然响起几道尖叫声,接着是几阵急奔声。程声没理会,透过这道狭窄的指缝,痴痴地望着张沉。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救护车的笛声在叫,周围涌来一大批人。程声发觉自己的身体被这些人向上拖拽着,但他不想走,死死搂着张沉的脖子。
旁边有人着急地嚷着:“别太使劲!”
“俩人都睁着眼呢,有意识。”另一个人凑到程声耳边,扯着嗓子大声问:“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听见就点点头,把手松开,我们这是在救你。”
程声没动,他此刻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张不开嘴,说不出话,只是一直望向对面的张沉。
他们两个人用眼睛说话。
张沉也盯着他,用眼睛问:“下辈子你想干什么?做学术还是玩鼓?去哪里卖艺?开咖啡店还是餐馆?”
程声用眼睛答:“都要,但是得去个人少的地儿。”
张沉用眼睛继续说:“我们现在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
程声望着他:“什么?”
“下辈子天生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