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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第1页）

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样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黑大。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1〕

日本作家增田涉也有这样的观察‐‐

有一次夜里两点钟的时候，我走过他所住的大楼下面，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那是青色的灯光。透过台灯的青色灯罩发出的青色的光，在漆黑的夜里，只有一个窗门照耀着，那不是月光，但我好像感到这时的鲁迅是在月光里。……

在月光一样明朗，但带着悲凉的光辉里，他注视着民族的将来。〔2〕

鲁迅写过《夜颂》，说自己是&ldo;爱夜的人&rdo;。据说爱夜的人&ldo;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rdo;。〔3〕‐‐那么，那一时刻，1925年4月29日这一夜，灯下，暗中坐着的鲁迅，又&ldo;看&rdo;到了&ldo;暗&rdo;中被掩盖着的什么呢?

而且是&ldo;漫笔&rdo;。

&ldo;漫&rdo;，既是内容的&ldo;漫&rdo;无边际，又是&ldo;心事浩茫连广宇&rdo;的&ldo;漫漫&rdo;心绪，还是一种&ldo;漫延开来&rdo;的思维方式‐‐鲁迅曾谈到自己&ldo;动起笔来，总是离题有千里之远&rdo;，&ldo;（总）是胡思乱想，……总像断线的风筝似的收不回来&rdo;，〔4〕所说的就是这种思维的联想力。同时，既称为&ldo;漫笔&rdo;，这也是&ldo;散&rdo;漫无拘，笔随心意、兴之所至的笔墨趣味。

这正是&ldo;五四&rdo;时期所盛行的文体：随笔。20世纪90年代末似乎又再度兴盛，而且有&ldo;学者随笔&rdo;之说;那么，鲁迅这篇也可算是&ldo;学者随笔&rdo;的开路之作。‐‐不过，这已是题外话。

拉回&ldo;题内&rdo;，还要再说一句：作者既点明&ldo;漫笔&rdo;，我们在阅读时，就要注意其漫衍无际的&ldo;心事（心绪）&rdo;、&ldo;思维&rdo;、&ldo;笔墨&rdo;，从散漫无序中抓住其&ldo;思想&rdo;的要点，也即前面所说，作者独具的&ldo;夜眼&rdo;对于我们所生存的社会、历史的独特发现。

一

先读《灯下漫笔》之一。

作者首先叙述了自己（以及普通老百姓）所亲历的一件不大不小的日常生活事件：如何相信国家银行而将银元换成钞票，又如何因政局不稳要将钞票转换银元而不得，听说暗中有了行情又如何赶去兑现，即使被打了折扣也在所不惜。‐‐正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现象，成为鲁迅思考的，成为他的思想探索的开发口;最平凡的、最普遍的，也是最深刻的：这是鲁迅的杂文（随笔）思维与写作的特点。

细加琢磨，就会发现，作者在叙述中着意突出了&ldo;人&rdo;（老百姓与自己）在事件过程中心情的变化;于是注意到了如下关键词：开始换钞票时的&ldo;乐意&rdo;，停止兑现时的&ldo;不甘心&rdo;与&ldo;恐慌&rdo;，最后打折兑换、吃了亏以后的&ldo;非常高兴&rdo;与&ldo;更非常高兴&rdo;。还有一个细节也颇发人深省：第一、三、四段都写到&ldo;银元装在怀中&rdo;，感觉却大不一样：开始只觉得&ldo;沉重累赘&rdo;，几乎失去、又终于得到（尽管打了折扣）后就&ldo;沉甸甸地觉得安心，欢喜&rdo;。这里，对人对外在事件的内心反应的关注，也即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构成了鲁迅杂文（随笔）思维与写作的一个特点。

问题是，作者那双&ldo;看夜&rdo;的眼睛，从这日常生活与普通人的心理反应背后，看到了、想到了什么?

于是，进入了本文的第二个层面。

而要进入这一层面，就必须实现思想（思维）的一个飞跃，这就是第四自然段（也即通常所说的&ldo;过渡段&rdo;）所说，&ldo;突然起了另一思想&rdo;：我们也可以称之为&ldo;多级跳跃&rdo;中的第一级。‐‐

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这也是作者在本文中所提出的第一级判断。这一判断是紧接前文：&ldo;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绝不答应的&rdo;，现在因为有可能失去全部铜元，即使大打折扣我也万分喜欢这一事实陈述而提出的;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理论的提升（飞跃）：提出了&ldo;奴隶&rdo;的概念（这一概念我们将在下文加以界说），&ldo;我们&rdo;（作者自己与普通百姓）就与&ldo;奴隶&rdo;发生了联系（&ldo;极容易变成&rdo;），而同是一个&ldo;喜欢&rdo;也有了不同的含义：如果前面几段中，&ldo;喜欢&rdo;不过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心绪的一种简单描述;这里，就成了对&ldo;奴隶&rdo;心理的一个判断。而这一判断是需要加以论证的。于是有了紧接着的&ldo;假如……&rdo;这一段的假设性的心理分析与论证：当人突然陷于&ldo;乱离人不如太平犬&rdo;的境地时，而又突然得到&ldo;等于牛&rdo;的待遇，尽管&ldo;不算人&rdo;也会&ldo;心悦诚服&rdo;的‐‐这样的假设心理分析，与前文有关&ldo;银元&rdo;的得失心理显然具有相似性，鲁迅的联想与推断就是建立在这样的相似性的基础上的：在一般人看来似乎毫不相干的人与事之间，他却能别具眼光地揭示出内在的相似与相通，从而给读者以新奇的发现的喜悦。他也正是借助这样的联想，帮助读者从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出发，去理解某些超越经验的社会历史现象与本相。本文就是从兑换银元的心理引发出这样的现象：中国历史&ldo;历来所闹的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rdo;：&ldo;当了奴隶还万分喜欢。&rdo;‐‐如果前文尚是联想与推断，现在已被证实：是确定无疑的历史事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