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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第1页）

较为通行的是先将自己照下两张，服饰态度各不同，然后合照为一张，两个自己即或如宾主，或如主仆，名曰&ldo;二我图&rdo;。但设若一个自己傲然地坐着，一个自己卑劣可怜地，向了坐着的那一个自己跪着的时候，名色便又两样了：&ldo;求己图&rdo;。

这样地利用西方新技艺所表达的想象，是令人惊异的，但确是中国人所特有的。鲁迅正是由此而发现了中国国民性的一个重要特征，引发了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现实到历史、由个别到普遍的联想与思想的推进。他首先想到的是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李普斯《伦理学的根本问题》中的一个论断：&ldo;凡是人主，也容易变成奴隶，因为他一面既承认可做主人，一面就当然承认可做奴隶，所以威力一坠，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于新主人之前了。&rdo;‐‐这里有一个思考的飞跃：&ldo;求己图&rdo;中&ldo;一个自己傲然地坐着，一个卑劣可怜地，向了坐着的那一个自己跪着&rdo;的具体图景，上升为&ldo;主&rdo;与&ldo;奴&rdo;的关系，显示了&ldo;既为主，又为奴&rdo;的自我身份的二重性，即所谓&ldo;二我&rdo;。鲁迅又因此而联想起中国历史上三国时吴国最后一个皇帝孙皓：&ldo;治吴时候，如此骄纵酷虐的暴主，一降晋，却是如此卑劣无耻的奴才&rdo;‐‐这也是鲁迅思维的特点，他对中国的历史烂熟于心，几乎是顺手拈来就把问题的讨论追索到历史文化的深处。随即又联想到&ldo;中国常语说，临下骄者事上必谄，也就是看穿了这把戏的话&rdo;。‐‐这里又用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来证实和加深前面的论断。最后以鲁迅所特有的幽默，对这幅故乡照相馆的&ldo;求己图&rdo;做出了如下评价：&ldo;将来中国如要印《绘图伦理学的根本问题》，这实在是一张极好的插图，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讽刺画家也万万想不到，画不出的。&rdo;‐‐我们自不难读出这背后的焦虑：涉及的正是中国国民性的&ldo;根本问题&rdo;。

于是，又有了结尾的感慨：尽管从表面上看，今天照片上的中国人已不再&ldo;卑劣可怜地跪着&rdo;，却是&ldo;很凛凛地&rdo;了;但鲁迅却依然&ldo;常常将这些当作半张&lso;求己图&rso;看&rdo;，鲁迅说这&ldo;乃是我的杞忧&rdo;：外在形式变了，&ldo;既为主又为奴&rdo;的国民病态并未变，这就意味着已经成为顽症，很难救治了。‐‐本来说的是旧闻趣事，初看时是颇为轻松的;读着读着就严肃起来，末了竟引发出如此沉重的叹息：阅读鲁迅的随笔大体都会有这样的情感体验，这大概也是鲁迅随笔的一个特点吧。

二

而且还会引发我们的许多思考。

我们过去通常讲，中国人有奴性;而在鲁迅的观察中，中国人的奴性不是单独地存在，它是与&ldo;主（人）性&rdo;合在一起的，并且是相互转换的。这可以说是鲁迅的一大发现，是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科学把握。

这是一个典型的鲁迅命题。他在许多著作中，都反复申说‐‐

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孙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晋之后，简直像一个帮闲;宋徽宗在位时，不可一世，而被掳后偏会含垢忍辱。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的。〔2〕

‐‐这里，鲁迅强调了&ldo;主子&rdo;向&ldo;奴才&rdo;的转换，关键在&ldo;有权&rdo;与&ldo;失势（即失去权力）&rdo;。这说明中国大一统的权力结构决定了权力在中国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社会生活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有权就是主子，没权就是奴才。由此产生的&ldo;权力至上&rdo;、&ldo;权力崇拜&rdo;对中国国民性的腐蚀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ldo;老爷&rdo;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正如上海的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3〕

我常叹新官僚不比旧官僚好，旧者如破落户，新者如暴发户，倘若我们去当听差，一定是破落户子弟容易侍候，若遇暴发户子弟，则贱相未脱而遽大摆其架子，其蠢臭何可向迩哉。夫汉人之为奴才，三百多年矣，一旦成为主人，自然有手足无措之概。〔4〕

‐‐鲁迅对&ldo;暴发户&rdo;、&ldo;新官僚&rdo;的心理分析是入木三分的：这也是&ldo;主奴互换&rdo;的现代典型。

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那么，无论什么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5〕

‐‐&ldo;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rdo;，这大概就是鲁迅理想的&ldo;新国民性&rdo;吧。

这样的&ldo;主奴互换&rdo;的国民心理，其实是我们在第十一讲所讨论的中国传统社会的等级结构的产物。即鲁迅所说，每一个人都处在某一等级上，对于等级在上者，自然是奴才，&ldo;被人凌虐&rdo;，&ldo;被人吃&rdo;;对于等级在下者，就变成主人，&ldo;可以凌虐别人&rdo;，&ldo;吃别人&rdo;。〔6〕而中国的科举制度，更是提供了一个身份变化的机会，即所谓&ldo;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rdo;，身份的变化自会直接导致主、奴性的快速转换。而无论是中国的传统小农经济，还是现代资本主义都是不断地制造幻觉：尽管处在奴隶地位，只要勤奋努力，就可以&ldo;爬&rdo;上去成为主子‐‐而如我们在上一讲所引述的鲁迅在《爬与撞》一文中所说，这不过是诱发了新的相互残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