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澜看了一眼朱氏,见其面色漠然,似乎并不高兴,哪里不知道老太太已经看透了。尽管陈瑛封锁了府中内外传递消息的路子,但郑妈妈和郑管事人还在外头奔走,晋王之前怎么会不知道朱氏病倒的消息?可偏偏等到宜兴郡主和曲永两人一块来探视,他才派了一个人过来,这等先冷漠后关切的
晋王林泰墉如今已经年长,乳母早年奉养在府中,后来就去世了,如今身边共有四名保母,其中尤以钱氏最受宠信,别说那些夫人侍妾,就连晋王妃也要让她三分。毕竟,论起亲近来,她才是从小带大晋王的人,情分非比寻常。钱氏名下的田地铺子宅院价值数万,可在王府中还是亲自打理晋王的起居,偶尔也承王命出门办事。
平日里就是那些公侯伯夫人,在她面前也不敢倨傲,可如今她却不敢摆出王府保母的谱来。宜兴郡主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在江南时,就因为乳母一家自恃养育教导的情分作威作福,她客客气气把人礼送了出去荣养,却把他们侵占的民田全部发还受害民众,就连奶兄也送到官府法办,一顿板子外加枷号示众之后发配了南疆。因为她之后上书提过一嘴,诸公主郡主中那些胆大的纷纷“大义灭亲”,连她也很是夹着尾巴过了一阵子。
因而,此时此刻她在朱氏面前做小伏低,又是说晋王刚刚接旨主持宣府大同的互市弊案,繁忙抽不出空来,又是说王妃身体不好正在养息,所以只得自己前来探望,总之好话说尽姿态做足,就连在朱氏旁边的陈澜她也不曾放过,逢迎奉承一摞摞浑然不要钱似的奉上,到最后见宜兴郡主站起身来说话,她方才住了嘴。
“老太太但请好好养病,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打发人去我那里说一声。其他忙我是帮不上,往宫里捎带个讯息还是办得到的,我还等着您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来讨要一杯寿酒呢!”
朱氏在陈澜的搀扶下艰难坐直了身子,却是只得颔首微微点头。而一直惜字如金的曲永则是上前说道:“太夫人若再有题本,只管命人送去锦衣卫后街的北镇抚司,自有管事的把东西送到咱家这儿来,不用经通政司那一道手,也省得麻烦。”
一旁的钱氏竖起耳朵听着,心中惊叹,面上却丝毫不露。然而,她仿佛是主人似的跟着陈澜把宜兴郡主送到正屋门口,却不防宜兴郡主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钱妈妈,老太太如今都这个样子了,你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还盘桓着不走?”
如今尽管是春天,但马夫人等人不会真站在院子里等候,这会儿还没来得及从厢房中出来,因而钱妈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精彩表情自然只有陈澜这寥寥数人得以看见。陈澜看见钱氏在尴尬了一会儿之后就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心里倒是佩服人变脸快。
“郡主,小的除了奉殿下之命来探望之外,实在是王妃还有几句话捎带给老太太。王妃这两天心绪不好,带的话也有些……小的真不敢当着您和曲公公的面说……”
宜兴郡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钱氏,便带着曲永下了台阶,这时候,得了讯息的马夫人方才和陈冰三个从厢房中急急忙忙出来。她刚刚就得知晋王府也派了人过来,此时少不得多瞅了钱氏几眼,但还是满脸殷勤热络地送人。
到了穿堂门口,陈澜瞧见那边杨进周已经是上了前来,不禁看了他一眼,可前事终究隐秘,她也没法子道谢,只能冲其微微点了点头。别的人正忙着应付宜兴郡主和钱氏,自然没注意到她这小小的动作,而杨进周瞧见之后则是颔首还礼。两人目光隔着人**击了片刻,随即便不约而同双双别开了目光。
马夫人送了宜兴郡主和曲永出去,而陈澜等人自然就不用这么一路出去了。这时候,陈冰方才恼怒地瞪着陈澜,随即一把拽着陈滟道:“走,咱们去看看老太太!”
陈滟也想知道老太太如今究竟情形如何,当即半推半就地跟上,可姐妹两个没走几步,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夫人如今还在病中,一拨拨地打扰怎么好养病?两位小姐都是孙辈,就该多多体谅,哪有这般不懂事的!”
这两句*的话就仿佛是铁块砸在青石地上,自然而然带出了砰砰的感觉。陈冰几乎是一瞬间就转身过来,看清说话的是一个陌生中年妇人,顿时脸上就挂不住了。而陈滟则是比她机灵得多,想到刚刚在厢房等时外头传来的消息,连忙使劲拖住了陈冰,又低声提醒说:“二姐,那是晋王府来探望老太太的钱妈妈,得罪不得!”
这会儿宜兴郡主已经走了,钱氏的腰杆自然而然就挺直了,那股自小抚育教引晋王的做派就摆了出来。她看也不看咬牙切齿的陈冰一眼,而是笑容可掬地对陈澜说:“三小姐陪我一块进去如何?”
之前在屋子里的时候,宜兴郡主除了宽慰朱氏,还拉着自己说了好一番话,期间陈澜也发觉了钱氏很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自己,此时见人家献殷勤,她心中大致有数,连忙笑着答应了。从陈冰陈滟姊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句愤恨的嘟囔声。
“我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这声音钱氏自然也听到了,在旁边偷眼瞥看,见陈澜丝毫不动声色,她不禁暗自点头,及至重新进了正房东次间,她见朱氏已经躺了下来,见她进来面色一呆,她连忙抢上前去,笑着给朱氏掖了掖被子,又抢先说道:“太夫人好好躺着,人都病了还留心那些做什么。其实今天我来,殿下还特意吩咐过让我代为赔礼。”
此话一出,原本立在炕边上的绿萼神色一变,二话不说就上前拽着玉芍悄悄退了出去。陈澜寻思接下来这话也不该自己听,正要也跟着出屋的时候,却看到朱氏冲自己摇了摇头。面对这种情形,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想不想涉入浑水的问题,而是阳宁侯府本就处于漩涡的最中央,因而也就索性挨着朱氏坐下。
看到朱氏果然留下了陈澜,钱氏心中越发肯定了那份猜测,叹了口气就道出了正题:“我知道,太夫人一定是听说了外头的传言,所以对于我家殿下多有误会。不错,王妃和平夫人此前有喜传入宫中,一时赏赐无数人尽皆知,如今却闹出了这等事,殿下就是再大度,心中难免有芥蒂,更要紧的是,王府典簿邓大人又劝谏殿下要当断则断,那一晚上殿下没和人商量,稀里糊涂就写了那么一份题本送上去,可一到上头就立即后悔了。”
朱氏犯病最大的缘由就是因为晋王亲自上书要废了王妃,此刻听到自己不曾打听出来的内情,自然露出了极其慎重的表情。而陈澜则是在一惊之后紧紧皱起了眉头,两只合在一起的双手却微微松开了些,心底冒出了一个根本按捺不住的念头。
遭遇大事便耳根子软只听别人的话,等做完了事情再来后悔,只凭晋王这样的性子,皇帝恐怕就不会轻易册立他这个实质上的长子为皇太子!
陈澜正在沉吟那个邓典簿是何方神圣,钱氏仿佛是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似的,又仔仔细细解释了起来:“这位邓大人是华盖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宋阁老的门生,三年前经礼部选派进的王府,因为学问扎实诗词歌赋无不精通,殿下对他自然颇为信赖。昨日早朝宣府大同的互市弊案彻底揭开,张阁老退出内阁,如今这内阁就只剩下了宋阁老一个,就算按例增补,推举的权限也全都掌握在宋阁老手里,殿下这当口也不好恶了他。”
这个在关键时刻竟敢出这种馊主意的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背景?
朱氏目光闪烁,而陈澜则是趁着替她把靠枕垫好的时候,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随即才反身坐好。而钱氏自然还没说完,紧跟着又叹道:“殿下也是艰难,这次主持清查事务,牵涉广大一个不好便要吃挂落,还不敢撂挑子。外头风言风语又多,明摆着是有人陷害,可皇上不追查,也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罢了。说一句实话,皇上皇后虽没有申饬王妃,可失德不贤这种话传得四处都是,只怕……太夫人,殿下让我给您撂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但凡可以,殿下都不想辜负结发*分,可那得情势容许。”
见朱氏目光倏然一变,钱氏便双手按着炕沿,身子略略前倾了些,一字一句地说:“若不容……殿下必定也会想着太夫人的感受。”
发现钱氏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往自己身上一扫而过,陈澜见朱氏亦是看了过来,目光中却没有从前的警惕和寒光,反而多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她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不管是不是晋王的主意,眼下提这一茬都实在是糟透了!
钱氏终于把该说的话统统说了出来,接着就笑容可掬地说:“太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事情也只是暂时的,未必就真到了那一步。韩国公府毕竟是殿下的岳家,能周全必定一力周全,横竖东昌侯也已经夺爵毁券,总有个人垫底,再说广宁伯今日一死,皇上总得体恤一下勋贵们的多年功劳苦劳……”
尽管钱氏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但朱氏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剩下的话竟全都漏了过去。东昌侯夺爵毁券,如今
宣武门大街和崇文门大街作为京城一西一东两条直贯南北的大街,向来是整个京城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在别的胡同小街上行走,走路的坐车的骑马的,再加上王公贵戚的仪仗,让通过的速度没法快起来。毕竟,按照官场让道的规矩学问,哪怕是勋贵阁老一流,在路上也难免遇到需要让道行礼的。而行人就更不用说了,索性只贴着墙根走。而这两条大街宽达十余丈,来回可供好几辆车并行。按照太祖初年方便人通行的律法,只有在这两条街上骑马坐车的时候,不用遵循官职高低避让的礼仪,只车马通过时鸣鞭问候就行了。
如今宜兴郡主这八抬大轿一路过去,便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清脆鞭响,好在不用停轿,因而这一路也走得顺顺当当。等到了西安门时,绿呢八抬大轿稳稳地落下,她在一个小宦官服侍下从轿子中出来,眼看那边已经是抬了四人抬的肩舆和供曲永坐的两人抬凳杌,她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若有所思地遮了遮眼睛看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