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陈澜不禁大讶:“这京师通往通州的官道何等重要,是谁这么大胆子?”
“小姐忘了,咱们的庄子在潮白河那边,刚刚已经从官道拐了出来,这会儿的路虽是几年前修的,却算不上驿道。”红螺见陈澜表情越发不好,连忙压低了声音说,“之前楚平已经过去报出了咱们阳宁侯府的旗号,可那边并不买账,说是王府的贵人再次射猎,让咱们要么等着,要么绕路!”
北国三月是渐渐回暖开春的日子,年轻公子三五成群踏青出游的不少,可如今才是动物好容易熬过了一冬出来觅食的时候,因而很少有人射猎,就连皇家也是如此。陈澜虽是女流,可也从自己看过的那些杂书上知道这一条,此时脸色不觉越发凝重了。正沉吟间,她就只见车帘一动,却是陈衍钻上了车来。
“姐,我去问过了,那儿是淮王。”陈衍还没来得及坐定就把话头丢了出来,脸上满是懊恼,“如果不走这条路,得拐回去绕上一大圈,那时辰可就全都白费了!这种大道上,甭管那个王府的人,总不可能堵上一整日,再说……咱们也不是任他们欺负的,不如等一等?”
如果前面的是其他那些王府的贵人也就算了,可淮王两个字一入耳,陈澜原就凝重的脸色顿时更差了。那个年轻的亲王当初在坤宁宫中也能闯进她们这些千金小姐的地方来,后来在西苑中更是堵住了她的轿子,肆无忌惮直言不讳地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此时尽管是在这样的光天化日,安知他就不会做出其他出格的事情?
尽管动足了脑筋,可眼下只不过这些人手,陈澜一时也无法想出什么真正的好办法来。她知道这会儿掉头另寻他路只怕是行不通,可看见陈衍眼珠子乱转的情景,她猛然想起昨日对陈衍说,让他跟着自己去安园的时候,他竟拍着胸脯说老太太已经使人到韩翰林那儿帮他请了假,不禁骤然回过神来。
“昨天老太太使人去北居贤坊韩翰林那儿替你请假的时候,罗世子可在?”
“在啊,他明天就要去殿试了……嗯?”陈衍最不习惯的就是陈澜每每习惯在自己不留神的时候突然发问,还偏偏是自己很想藏着掖着的事,此时又着了道的他不禁异常郁闷。可是,在陈澜犀利的目光下,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师兄说,这种好天气适合踏青出游,他要是有空,就来安园寻咱们,潮白河旁边有一处桃花林桃花开得极好。”
好吧……她得承认罗旭确实厉害,陈衍本是从小对人提防的习性,如今却已经对人言听计从,压根没去揣摩人家的目的——兴许还觉得这事情根本不值得揣摩!
就在她牙痒痒的想在陈衍的小脑袋上再敲两记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她摆手让陈衍别做声,凝神细听时,她却骇然发现,那马蹄声似乎不单单是从前头而来,后头竟然也有。就当她紧张得背上微微冒汗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咦,这不是淮王殿下么?这么巧,殿下也是来踏青赏花的?”
车中的陈澜立时瞅了一眼陈衍,恰好发现小家伙喜形于色的样子,不禁没好气地冲他瞪了一眼。见陈衍立时正襟危坐,可明显是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她不禁又有些忧心。罗旭这个威国公世子在对付陈瑛的时候还好,然而如今外头的是淮王,万一这位皇子亲王蛮不讲理,岂不是莫名给人家招惹麻烦?
“踏青赏花?殿试在即,罗世子倒是还有这么一股怜香惜
尽管立国之初距离现在已经有百多年,种种善政德政也有无数湮没在了时光中,但皇族宗室和公侯勋贵的世袭制度却一直都不曾改。看多了杂书的陈澜自然知道,相比历史上抬高宗室却提防勋贵,使得公侯大臣见皇子亲王伏地拜谒无敢钧礼的明太祖朱元璋,楚太祖林长辉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皇族宗室的封爵一概是世袭减等,而功臣勋贵则是世袭不减等,因而楚朝的亲王至少在待人接物上,碍于祖制不敢一味倨傲。
但这一条约定俗成的旧规却不适用于淮王。至少,此时此刻他在车旁撂下那么两句话之后,随即用力一挥马鞭,身下骏马吃痛不过立时放开四蹄如同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身后一众随从也慌忙打马跟上。一时间,叱喝声、嘶鸣声、马蹄声、鸣鞭声在大道上汇成了一曲杂乱的乐章,马蹄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让避在路边的两拨人全都不免灰头土脸。
直到人过去了,罗旭方才没好气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顺便摘下帽子到路边随手一抖,头也不回若无其事地说:“北边就是这点不好,风沙大,就这么一会儿能倒出来三升土!”
杨进周也不是头一回见识这等天潢贵胄的倨傲脾气了,随手在身上掸了两下,也没去接罗旭的话茬。可看到罗旭倒完了帽子里的沙土之后就策马往那辆轿车而去,他不禁微微一愣。刚刚淮王经过时在车旁停了一停,那声音不大不小,他自是听见了,心里已经有些猜测。于是,略一迟疑,他看了一眼罗旭后头那四个浑身精悍气的小厮,也带着秦虎上了前去。
罗旭在车旁干咳了一声,随即敲了敲车门道:“师弟,令姊不曾受惊吧?”
话音刚落,跳下来的车夫已经是打开了车门,随即车帘就被人掀开了。钻出来的人影也不用车蹬子,纵身一跳就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陈衍先瞧了瞧罗旭,随即打量了两眼杨进周,这才笑嘻嘻地说:“没想到除了罗大哥,正好杨大人也来了。我和三姐在里头还正烦恼该怎么过去,谁知你们两拨就正好撞在了一块,还真得多谢你们结尾了。师兄放心,姐又不是那等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受惊。倒是杨大人,刚刚你说拜访军中袍泽的遗属,他们也在通州吗,离这儿远么?”
陈衍身于勋贵世家,虽说对于罗旭身为威国公世子却能够出口成章文采飞扬很是敬佩,可陈瑛凭的是军功进身,所以他更在意的也是武艺。因而,上回杨进周送他的那把匕首他一直藏在身边,从武师那儿学武的时候甚至还专门琢磨过如何用好这短兵器,只这一位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自护国寺之后压根没见过两回,所以此时忍不住就套起了近乎。
罗旭没想到陈衍要紧的只提了一句,不要紧的却说了一堆,心中不禁气结。而杨进周听陈衍说陈澜不是一阵风就吹倒的弱质女流,不禁一笑而过,等听其问起自己那些死难袍泽遗属的事情,他的脸色方才为之一正。
“不远,他们就住在潮白河边上的万家村。”
车中的陈澜听外头不一会儿已经是说起了话,虑着这儿毕竟是大路上,占道说话不便他人,因而就令红螺对车夫吩咐了一声。外头的陈衍听到车夫传话,这才不好意思地说:“罗师兄,杨大人,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姐姐说这儿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大道,不能因为咱们一时兴起碍着了别人的事,否则也就和淮王没什么两样了。”
后头一句是他自作主张加上的,车内的陈澜听着只觉好笑,但外头的罗旭却觉得对脾胃,杨进周倒是无可不可。等到马车重新起行,这三人便徐徐策马跟在了车后头,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很快,陈衍好奇地打听了杨进周的昔日战绩,可听那干巴巴的描述着实不过瘾,渐渐就问起了战后抚恤的事。
“杨大人,我听说抚恤的钱粮不多,怎么够一大家子吃喝嚼用,难道你常常来接济?”
罗旭虽是罗明远的长子,可毕竟年纪幼小就到了京师生活,对于这些军中常情反而不太了解,自然也露出了关注之色。杨进周往日鲜少对人说这些,此时原打算含糊过去,谁料他身后落后半个马身的秦虎却是大大咧咧开了口。
“按照朝廷的抚恤规矩,阵亡军士遗属除了每人二十两银子的抚恤之外,每月还有减半的钱粮。正巧他们三家祖籍通州,所以这事情是大人帮着他们办的。那边原本有大人家里的两百亩地,他们的抚恤银子加上此前皇上赏赐给大人的一些金银绢帛,于是又紧挨着买了一百亩地,足够他们三家人过日子了。”
车中的陈澜上一世就听说过不少退役亦或是现役军人拿钱贴补战友的事迹,因而听说杨进周去接济战友遗属,她也并不觉得奇怪——杨进周是货真价实从战场上下来的,怎可能不管那些人的死活?可是,此时听说是买了地,她不禁点了点头。
外头的罗旭听着也微微颔首:“杨兄想的周到,而且通州这种地方,若不是你,只怕也买不下地来。”
杨进周冷冷瞪了一眼秦虎,见人讪讪地放慢了马速往后躲,而陈衍又好奇地看着他,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解释道:“罗兄说得没错,凭着这身官皮,买家不敢轻易抬地价,也没人敢和我争抢,不过最后按着他开的价钱,我还是多给了一成,就怕给人抓了把柄。死去的那三个都是跟了我整整好几年的弟兄,最小的那个战死时还只十八岁,尚未娶妻,我也想他们的家人日子过得好些。先父从前就常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田土傍身,总算薄有产业。就是我和母亲离开宣府时转了那绣坊的股子给了几个军将,也是这缘由。”
此话陈衍还有些似懂非懂,罗旭却对杨进周的父亲大感兴趣,一时话题又拐到了那上头。车内的陈澜听到杨进周只是一味搪塞,不禁若有所思,心想觉得这个年轻武官看似冷峻实则心细,原来是因为父母就是如此。
先头那么一耽搁,两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少年聊得兴致勃勃,行程自然而然就慢了。陈澜起初还听着外头说话,后来觉得累得慌,索性将窗帘靠近前头的那部分打开一角,在里头又看了一会儿另一本影射武宗末年的杂记,虽是多歌功颂德,可依稀能够找出不少影子。当她看到上头说,武宗末年放任诸子为争位而残杀,以致子嗣几乎凋零殆尽,到最后即位的穆宗甫一登基,就把被武宗赐死的最钟爱的长子追赠为庄文太子,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