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镇定,修斯迟疑的摇摇头:&ldo;没有,太乱了,我的马惊了……我没找到他,对不起。&rdo;&ldo;不要说对不起,你确定没看到他死?&rdo;黎嘉骏咬牙问。&ldo;没有,但是当时的情况……&rdo;&ldo;那就不用说对不起了,我知道了。&rdo;黎嘉骏礼貌的点头,重新捡起牙刷,洗也不洗塞进嘴里,含糊道,&ldo;您可以去休息了,我很快要出发,时间不多。&ldo;修斯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她的牙刷,微微行了个礼,在洗漱台边放下一管胶卷,悄声离开了。黎嘉骏洗漱,收拾屋子,打包行李,如往常一般走到司令部,那儿如往常一般忙乱,却似乎比往常还要忙乱,几个记者正围在外面悄声说话,表情很严肃。她傻傻的站在外面,不知道该做什么,原本应该很无耻的去偷听,或是继续去骚扰小战士顺便套套话,可此时她却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听。但显然有人不这么认为,两个人走到她面前,正是那两个德国记者莱辛和罗德里希,两人都表情严肃,朝她点了下头,莱辛低声道:&ldo;我很遗憾,小姐。&rdo;黎嘉骏扯出个笑容:&ldo;什么?&rdo;&ldo;我们知道您有一位同事在那儿。&rdo;&ldo;可,可是和他同去的,那位修斯先生,并没有看到他阵亡啊,为什么要说遗憾?&rdo;黎嘉骏睁大眼和他们对视。两个小哥对视一眼,表情更深沉了几分:&ldo;看来您还没听说。&rdo;&ldo;什么?&rdo;&ldo;刚刚传来消息,滕县沦陷,守城士兵,全部阵亡。&rdo;&ldo;……&rdo;&ldo;请振作起来,顺便,我们是来道别的,我们已经接到撤离命令,今天下午就要离开,日军已经逼近台儿庄,离这儿太近了,并不安全,希望您也能及早撤离,脱离险境。&rdo;&ldo;……&rdo;黎嘉骏笑起来,&ldo;我也是来道别的……&rdo;&ldo;哦?那太好了,你是准备撤离到武汉吗?&rdo;&ldo;哦,不是,去台儿庄。&rdo;&ldo;……&rdo;去台儿庄戴参谋的卫兵通知黎嘉骏,中午就有车自徐州出发,可以顺路捎她一下。黎嘉骏本不愿意,她还没等到滕县其他的消息,消息总是比人快的,以她的经验,大概今天傍晚之后能够有前线撤回的滕县守军出现,到时候就可以问到一些确切的情况,说不定,最好的情况,她还能直接等到卢燃。如果她真能够成功等到一个人的归来,这种心情光想想就异常激动。但终究形势不等人,她到底还是没捱到那个时候,此时张自忠南边大胜,已经驰援临沂的庞军团,看起来虽然形势一片大好,可滕县这个方向却空了,日军还是能从北面过枣庄直扑向台儿庄,时间还是很紧迫。人家车子也不是专为她一个人,下一次顺风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如果真要她一个人骑马过去,那她只有哭死在马背上了。这是一个后勤车队,三辆卡车,车上都是油布盖着的箱子,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上面,大多是士兵,还有几个人一早坐在副驾驶上,看不清是谁。车子一路向北,开得跌跌撞撞,现在徐州以北这一片都成了战区,要在以前估计也就一个多钟头的高速,现在左绕右弯的硬是开了半天。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才到达一百多里外的利国驿,它正在滕县和徐州的中间,此时距滕县也不过八十里了。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靠微山湖,冶铜业发达,也是个兴盛了数个世纪的地方,可此时,一片黑暗之下,也只有黑黢黢的街道和散也散不去的硝烟味,能走的老百姓差不多都跑光了,就算一开始不想走,见天的听着北面的枪炮声,也不会有那个意志继续待下去,所以此时街道上一片空旷,亮着的人家屈指可数。路上的时候,黎嘉骏已经和另一个护送的士兵混熟了,他叫阿庄,是,发现竟然是个将军!这什么世道,逮着谁都能是个将军!黎嘉骏屏住一口呼吸,心里冰火两重天,一面奇怪这儿怎么会遇到个阵亡的将军,不知道是谁;一面却隐隐想着,这可是撞上来的独家!女人哭了半晌,缓缓爬起来,抽噎着点头:&ldo;是,是我先生,之钟。&rdo;旁边的人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黎嘉骏却无声的张大了嘴,之钟!这不是王铭章的字吗!守滕县的122师师长王铭章!听了一上午的消息,都说滕县的守城士兵全部阵亡,但后来又说还有零星抵抗,怎么想都是师长还领导着,却不想如今竟然直接看到了师长的尸体,还是被一个伤兵连夜用木板牵绳拉回来的!其余两千多守城的士兵,伤的没伤的,莫非果真全部殉城了?!那么卢燃……连当兵的都没逃出来……卢燃……黎嘉骏盯着王铭章的尸体,他那么魁梧一个人,就这么躺在冰凉的地上,腹部血糊糊的一团,毫无生机,却又可以想象出他在指挥时那气壮山河的模样。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她想哭,又不愿意在王夫人都平静的时候再次打破这寂静,可是太难受了!一个殉城的将军就这么仰天躺在地上,还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可能已经默默的死在战场上,王铭章的尸体后是两千多川军的英魂,卢燃形单影只的,却是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了!&ldo;还,还有别人,一道,出来的么?&rdo;黎嘉骏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她祈求的看着那个手里还紧紧拉着绳子的川军,问道。那士兵嘴唇皲裂,身形疲惫,却一直站着没坐下,闻言想了想,缓缓的摇了摇头,用一口川音嘶哑道:&ldo;没得,连好几百伤兵都没得出来,他们拿了手榴弹说要跟鬼子同归于尽,我走了一路,也没得人追上来,那就……真的没咯。&rdo;说罢,他响亮的抽了抽鼻子,哭起来:&ldo;口怜我们师长,到死都要我们死守滕县,我们倒是死咯,但滕县还是没守住,啷个就我活下来了,啷个就我没死……&rdo;一边哭着,这个从头到尾一直站着的士兵,脱力一般跪了下来,朝着王铭章与夫人的方向磕头:&ldo;是我的错,我木有保护好师长,是我的错……&rdo;王夫人默默的流着泪,她摇着头去搀扶那士兵,却没扶动,干脆再次趴到王铭章的尸体上,哭了起来。黎嘉骏看着眼前的场景,感觉呼吸都困难,她疲软的站起来,扶着板门走出去,呼吸着外面冷涩的空气,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下来。士兵阿庄举着枪走过来,他看了看房子里,转头对她道:&ldo;黎先生,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快点出发了。&rdo;&ldo;这就走。&rdo;黎嘉骏深呼吸,她到树下的井旁打了点水拍在脸上,点头,又迟疑,&ldo;那他们……&rdo;&ldo;他们得自己回去,是这位夫人坚持要先过来,我们才带的,哪还会送他们回去。&rdo;&ldo;哦。&rdo;黎嘉骏回头,看了看眼前,王夫人完全沉浸在悲伤中,将其他人隔离开来,她最后看了一眼王铭章,随着阿庄回到了车上。车子立刻发动了,声音在暗夜中极为刺耳。却把黎嘉骏从那种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惊醒,她茫然的看了看前方,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阿庄在旁边拍大腿:&ldo;哎呀!天那么冷,刚才应该让你坐前头的!那儿不是空出来了嘛!&rdo;黎嘉骏倒不觉得,一来三月底天气已经转暖,二来驾驶座内机油味浓郁,又吵又逼仄,远不如这儿在箱子间的油布下面寻块地方躺着睡觉好,坐着的时候颠着不舒服,可躺着的时候摇来摆去的就是催眠了,而且还挡风保暖。她这么一说,阿庄也觉得有理,他有职责在身不能这样,就催着黎嘉骏快进去睡觉,还帮她搬了搬箱子。这一批物资中应该是有一批医用品,有着一股浓郁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待习惯了以后,黎嘉骏开始在摇晃的车上昏昏沉沉的,卡车的凹槽磕着她的骨头,她忽有所感,抬手在朦胧的光中看了一看,果然瘦如鸡爪,再摸摸身上,在上海养的那点肉,果然没剩多少了,又恢复了骨瘦如柴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