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再亮起来时,是人对着镜头的诉说,某些冗余的言语构成一种令人置身其中的情境。
“不都用机器了么,”穿发黄衬衫的男人欲言又止,惨然一笑,“咱工人……唉……那点活用不了这么多人。”
“十六岁,跟着我爸进车间……后来一起下岗……”另一个男人牙齿上盖着浓厚烟垢,“以前多风光呢,一日三餐,蔬果肉粮,别人家都羡慕。改了,铁饭碗就没了。”
“那东西太毒,那会儿他肺就不行了,亲戚朋友借个遍,还是没救回来,现在还在还钱。我一天要炸几百根油条,做几百个烧饼,晚上再帮人送外卖。”女人的袖套上泛着油花,角落的桌子上摆着男人的黑白照片,“我寻思呢,过两年还清了,我也能好好活一回。”
一户毛坯房,回声很大,男人戴着安全帽,脸上糊着粉尘:“四十岁退出来,工作不好找,一家人等着养活呢,怎么办?我白天帮人家装修队粉刷,晚上当停车场保安。儿子问我,为啥他不能跟同学一块去补课,我能说什么……那课太贵了,我没钱。”
眼袋比眼睛还大,嘴唇乌青的男人用力睁了睁双目,举着啤酒说:“打针啊天天,那时候,铅毒是没了,健康细胞也没了。夫妻俩一起下岗,死了一个,拿了安置金,就当孩子读书钱了。现在他也大了,我无所谓,今日有酒今日醉。”
背后是来往的车流,中年人手里一片乌黑,周围声音嘈杂,“我开修车摊,还行吧。时代洪流嘛,大家都没办法,我也知道的。早知道还是要读书,我教育我小孩,不好好上学,以后啥也做不了。”
说不清是被哪句话戳中了泪点,还是被这种暧昧不清的真实打动,何犀坐在电视前面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擤鼻涕。她已经三天没出门,也不跟人联系,就是把那些片子反反复复地看。
每次她迷上什么东西就会立刻投身其中,直到自己的热情被耗尽。比如,如果她偶然听到一首非常非常喜欢的歌,她一定会单曲循环上百上千遍,一直到短期内都不想再听到为止。
此刻,通过集中大量阅片,她渐渐领悟到纪录片的迷人之处——一部电影的时间,或许只能捕捉到真实世界的局部,但却能通过隐喻和留白,让观众窥见到生活的千头万绪。那些平铺直叙中的弦外之音,不着修饰的毛边质感,太有意思了。
随着黑屏,何犀觉得眼中酸涩,大概是用眼过度,于是关掉电视,把一地纸巾捧起来塞进垃圾桶,喝下一大杯蓝莓汁。刚走进画室准备干点正事,门铃就响了。她打开监视器,看见成聊的脸,突然有种一人世界被入侵的不悦。
成聊外带了韩国料理,穿着那熟悉的蓝色法兰绒衬衫,一进门就把何犀抱住,白色塑料袋里的泡菜五花肉味瞬间飘满了整个门廊。
何犀勉强挤了个笑,从他怀里挪出来,接过袋子让他换鞋。
“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吗?”成聊抬脚脱鞋,看着何犀往里走的背影纳闷。
“没有,就是正准备开始工作。”她把餐盒摆开,倒了两杯大麦茶。
成聊坐到桌边,“最近在画什么?”
“人像。”
“哦,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就那样。”
他又介绍了一会儿最近买的股票和金价情况,见何犀兴致寥寥便不再多说,何犀也没找话题,二人一时无话。洗碗的时候,成聊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话,意思是晚上想留下来。何犀一听到就觉得心情差极了。
“你来就为了这个?”
成聊有些惊讶,皱着眉说:“当然不是啊。”
“我晚上想工作,你回去吧。”她小幅度地挣脱开来,擦干最后一个碗放进橱柜里,语气平静。
他抬手把柜门关上,正好挡在何犀身前,“你明天再画不也一样嘛,我好不容易休息。”
“有思路的时候不画,明天可能就画不出来了。”她靠在水池边上,往手心挤了些护手霜,柑橘薄荷味散开来。
成聊觉得她那头黑色卷发下面的肩颈线条好看极了,眉毛舒展,睫毛也浓密,抬眼看他时眼目明亮,加上右脸颊那一颗不太显眼的痣,特像黑白电影的女主角。
第一次见她时,外面正下着太阳雨,房里是墨水味,她穿着养老中心的马甲,里面是一件简单的条纹t恤。她站在窗边,垂眼握着毛笔在宣纸上描摹,跟爷爷有说有笑,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想知道她是否单身。
他唯一一点遗憾是,她没什么工作,基本靠家里养着,爱玩,奇奇怪怪的想法多,稍微有些养尊处优、不食烟火。至于画画,姑且可以看作是爱好,也是她气质的一部分。不过,这些他都能忽略,毕竟钱他能赚,结婚之后她留在家里也挺好,养孩子会比双职工家庭轻松些。
“那我就陪着你,什么也不做,行吗?”他拿起何犀的手,手指摸了摸她的手背,微笑道。
何犀看了眼他的酒窝,没再说冷话,“你知道我画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要是不想回去,就在这儿睡吧,别进画室就行。”
成聊点点头,咧嘴对她笑,“在画室门口坐着可以吧?”
“我会把门关上。”她学着他的表情笑了一个,拿了水杯走出去。
背后成聊还在说,“那我跟彼得帕克一样吊在窗外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