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离去,留下精疲力尽的西泽尔倒在十字架下。西泽尔木然地看着经堂的屋顶,眼神渐渐苍白。“很高兴事情能够这么解决,为了这孩子可是费了西塞罗大主教您不少心思。”某位枢机卿欣慰地说。其他枢机卿也纷纷起身,用掌声对西塞罗大主教的睿智表示敬意,除了教皇。西塞罗大主教正要谦逊,忽然听见女人惊呼说,“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身着长裙的凡尔登公主竟然撑着证人席的木栏一跃而过,像只敏捷的小鹿。女官根本来不及制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殿下踩着银色的高跟鞋,在一层层的读经台之间跳跃,去向她的哥哥。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庞加莱也听说过这个女孩的美貌,可直到这一刻,看着那女孩噌噌噌地在枢机卿之间跳跃,白色的裙裾抽打在那些银面具上,他才觉得那女孩真是美得让人神往。经堂中一片寂静,人人都被公主殿下这离经叛道的行为惊呆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路跳到哥哥的面前。她默默地站在西泽尔面前,如同一团光,她脚下的男孩穿着黑色的拘束衣,满面鲜血,像是地狱中的鬼魂。可她在男孩身边坐下,把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梳理他脏得黏在一起的头发。她的背后恰恰是那副圣母升天前的画像,圣母把神子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面颊,恰如这一刻的情景。枢机卿们对视一眼,都保持了沉默。她把哥哥的头发梳理好了,脸上的血污也擦去了,眼泪也滴在了哥哥的脸上。“我要走啦哥哥,我不想离开你的,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她轻轻地哭着说,声音在经堂中回荡。她想这些哥哥都不会知道了,但她还是要跟哥哥说。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西泽尔小心翼翼地问她想不想家,其实她确实是想回翡冷翠的,毕竟在翡冷翠她过的是公主的生活,在马斯顿她连吃顿甜食都要盘算半天。她看得出哥哥对自己很歉疚,觉得自己是因为哥哥的缘故才流落到远方。她努力地跟哥哥表示说,跟哥哥比起来翡冷翠就是个狗屁啊,为了呆在哥哥你身旁,我可以不要漂亮衣服不要大房子也不要我那匹心爱的小马……可哥哥看起来并不完全相信,哥哥还是觉得女孩子要过富足的好生活吧?哥哥希望自己活得像个公主。可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世界只是哥哥身边那么大一圈,跟哥哥比起来,翡冷翠就是狗屁。她是只会自己找食物的小猫,她不怕跟着哥哥去世界上任何遥远的角落……可现在她要离开哥哥了,她很想大声地哭出来,可她不愿让这些枢机卿听到。她只想小声点跟哥哥说话,哪怕他全无知觉。可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了,那双紫色的瞳孔仿佛在地狱深处张开。不知是什么力量,让西泽尔扛住了那针能够麻翻一头牛的大剂量镇静剂,他没有昏死过去,仍然残存着最后的意识。“查理曼王迪迪埃,”男孩的声音透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必将带领军队踏破他的国门!我必将审判他的罪行,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今夜每个为这个婚约拍手称庆的人……我都要他们追悔莫及!”他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经堂里,从枢机卿到卫士再到女官,心中都是一震,再是一寒。这种话听起来像是无意义的狠话,却也可以理解为某种誓言和某种诅咒,这男孩竟然立誓要将查理曼灭国,更要惩罚所有为这场婚姻祝福的人。可你怎么毁灭查理曼?那可是西方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别以为你是教皇之子你就无所不能,你是个法律不会承认的私生子,你也不复当年的身份,你是被负罪之人,等着被研究,像实验用的动物那样,你何来那支用来踏破查理曼国门的军队?很多人都在心里嘲笑这个男孩的不自量力,偏偏无法驱散那股萦绕不去的寒冷。阿黛尔也愣住了,但几秒钟之后她破涕为笑,那沾染了泪痕的笑容美得让人心中一颤,她说,“好呀,那我在亚琛等哥哥,和哥哥的军队!一定要来啊!我们去过……幸福的生活!”她咬破嘴唇,把带血的吻印印在哥哥的额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愿你保佑我的哥哥,加火焰于他的利剑之上,所有欲伤他的人都被灼伤,他所恨的人都被烧为灰烬!带着这个吻印,无论他去往何方。无法抵达之地终将无法抵达,所到之处必将光辉四射!”她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动听,却又像挟裹着风雷。她以凡尔登公主之名当众祈祷,这祈祷词沉重无比,不是西泽尔的嘶吼能比的。这间经堂里只有妹妹相信了哥哥的狂言,尽管这可能要用她的一生幸福作为赌注。几乎就在下一秒钟,她被扑过来的女官拖走,西泽尔也被冲上来的卫兵制服。他在地下爬行,努力地把手伸向远处的妹妹,但沉重的枪托打在他的胸口,让他彻底昏厥过去。黑衣军官们拖着西泽尔去往西侧的通道,女官们则紧紧地围拱着阿黛尔,想把她推往东侧的通道。阿黛尔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挣扎,她只是默默地流泪,看着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我会自己走!”她擦干了眼泪,冷冷地呵斥那些女官。女官们打了个寒战,恢复了恭顺。今时今日,这个女孩已经不是凡尔登公主那么简单了,她是查理曼王子理查德曼的婚约者,这意味着她将会成为尊贵的查理曼王后。她们怎么敢要挟持未来的王后殿下呢?公主的仪仗在片刻之内恢复了,阿黛尔擦干了眼泪,拎起裙摆,昂首阔步地离开经堂。自始至终她都没看最高处的那个男人,她的父亲,教皇隆·博尔吉亚。“这样的结果,圣座满意么?”西塞罗大主教抬头看向教皇,“今天的圣座,格外地安静呢。”教皇合上了一直在读的那本书,随手把它丢在桌上,起身离去。“可怜啊。”他用那惯常的、冷漠的声音说。带着博尔吉亚家玫瑰花徽记的黑色礼车开出了西斯廷大教堂,白衣修士们骑着斯泰因重机随行,他们的白衣在夜风中翻转,露出下面锃亮的铜制枪械。教皇坐在礼车后排,翘着腿闭目养神,这个男人脱去了那身教皇礼服后完全没有教皇的味道,更像个军人。史宾赛厅长坐在旁边的座位上,透过玻璃看向外面灯火通明的翡冷翠,这是一座不夜城,晚归的贵族们有些认出了教皇座驾,便急忙从马车或者礼车上下来,站在路旁恭恭敬敬地行礼。“难得圣座您也会顾及子女的感受啊。”史宾赛厅长淡淡地说。“我有么?”教皇缓缓地睁开眼睛。“您有,在经堂中西塞罗大主教问您是否满意的时候,您说自己的子女可怜。”“你理解错了,我没说他们可怜。我是说那帮冒犯我儿子的人,真是太可怜了。”教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寒冷而坚硬的味道。白橡树女孩七天之后,黑铁大门隆隆打开,西泽尔刚刚走出门外,大门就在背后合拢。这是异端审判局的后门,绝大多数走进这扇门的人都没能走出来,但在枢机会的特赦令送达的当天,他的案卷被销毁,一名陌生的执行官将他从死狱中提出,带到后门释放。整个过程中执行官没有说任何话,更没有签字之类的手续,就像贝隆说的那样,大人物的一句话比任何法律都有效,有时候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只取决于有没有那句话。整整三年之后,西泽尔再度面对翡冷翠的落曰,落日悬挂在远处教堂的尖顶上。他走出隐蔽的小巷,来到繁华的大街,街两侧的高楼屹立如悬崖,成百上千的紫色旗帜在天空中飞舞。城里正在举办庆典,庆祝马斯顿的胜利,官方口径当时是西方联军在马斯顿大获全胜,摧毁东方人的主力军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