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瞪口呆。那颗遭马蹄践踏过的人头,鲜血中混流着浓稠的白色汁液,溅在黄泥沙土上,颜色显得突兀诡异,极力想压下满腹欲呕感的他,用力转过头去,不想,去认清那是什么东西。为首的敌军将领一倒,敌军登时阵脚大乱,此时杨军阵后手执长陌刀的步兵们,掌握时机马上跟进杀敌,在前阵攻溃敌军中央线,趁敌军两翼阵势大乱后,所有留在中部后的步兵立即如洪水掩至,口中嘶喊而出的杀敌声震天价响,闪亮的陌刀在秋日的烈阳下,刀光刺目得无法逼视。在这片令人睁不开眼的亮影中,眯着眼的顾长空,看见了余丹波位在战驹上那具昂首挺拔的身影,听他口中大喝着军令,引导指挥着他们继续前进杀敌。如果说,这是一处人间炼狱,那么身着一身光明铠甲,挺身站在他们前头的余丹波,就是引领他们杀出这片血狱的唯一方向。但在他心中,那个曾在军帐中看着军图,或是现下远远驰在他们前头奋勇杀敌的余丹波,却再也不像是当年手捧着兵书,详细地为他们讲解战法兵阵的那个斯文书生,更不像,如师如友与他们相处了三年的顶头上司。是战争让每个人都变了吗?头一回,顾长空觉得,战袍上尽染敌军鲜血的余丹波,看来,是如此陌生。固守在余杭等着赵奔前来的南国将军邢莱,利用潮汐起落与岸上的优势,多日来,将赵奔所率大军困陷在易守难攻的江口入海处,赵奔屡次突破防线欲率军入江口,计高一筹的邢莱,总有法子让他每进一步就得再退三步。率军退回海上的赵奔,从军多年,从没把几个人的名号留在心底过的赵奔,不得不欣赏,这名被南国太子派来顾守余杭的南国大将,可欣赏归欣赏,赵奔仍旧得依德龄帅令行事。余杭江口守有重兵不易攻进,因此赵奔放弃自江口逆流而上入余杭,改自余杭远处一带海岸抢滩登岸,同时派一支船队继续佯攻由邢莱镇守的入江口,为免大军将因抢滩而耗损过多军力,赵奔将众船舰抢滩之处集中在同一处,不分散任何军力,全力强攻,在船舰一靠近海岸时,各船舰纷纷朝岸上投出火禽火兽,先毁敌军立岸点再行抢滩。当邢莱识破赵奔伎俩,率大军自江口赶来时,由赵奔所率的杨军军伍,已自焦焚处处的海岸边登岸。同一时刻,位在余杭西北方的南国京畿丹阳,战事的硝烟也从未停止过。原本人心惶惶的丹阳,在太子玉权亲自击退温伏珈,并获得连番胜仗后,南国一反开战时的士气低迷,军心鼓舞、士气大振,但玉权深知,眼前的胜利,只是个假象。南国大军能守住丹阳一带沿岸没有用,因为南国虽将重兵部署在丹阳与九江一带,可杨国最庞大的军力也集中在这二处,九江若是一破,届时联合上游杨军南下攻掠国土,再齐上丹阳的话,纵使丹阳是由石头所造,也同样要破。他不能任九江坐以待毙。几回交战下来,认为南军足以守住丹阳的玉权,在另一批自国内各营赶来的军伍抵达丹阳后,速召来丹阳头号守将元麾将军盛长渊等,于丹阳守军的行辕中议事。玉权在议中作出决定,命盛长渊为行军元帅,率丹阳大军巩固京畿,绝不能让杨军登岸,而玉权则亲率十万大军赶往中游九江,去阻止杨国主力大军东进。当行辕中议完事的众将官纷纷退出行辕外时,留在里头并未退下的盛长渊,静静望着身为南国太子,亦身为南国人民希望的玉权。「温伏珈若是卷土重来,盛将军可有把握击退?」即将带兵离营的玉权,放心不下地瞧着这个与邢莱一样名震南国的大将。「回殿下。」他沉声应着,「末将绝不会让敌军踏上南国寸土。」「好!」玉权一掌用力拍在他的肩头上,「丹阳前线就全权交给你!」他的眼中写满担心,「殿下真要只身赶赴中游?」「九江不能破。」玉权为他的表情怔了怔,虽是明白他在担心些什么,可也别无选择。「末将明白。」「答应我。」玉权将所有的重托都交付至他的身上,「在我回来前,守住丹阳。」经他这么一说,盛长渊的眼底,顿时写满了替他抱憾的不甘。「殿下若是能早个年登基……」与这个能文能武、且又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相比,安躲在宫中的圣上不仅是无能,更是不顾国计,为何圣上不早些让这有能的太子登基呢?太子要是能够及早大权在握,他南国……今日也不会落到这等田地。玉权听了,气息猛然一窒,用力别过头去。「别说了。」在前来通知大军已将出发的前将军,来至行辕外向玉权禀报时,盛长渊对着即将踏出行辕的玉权喊着。「殿下!」玉权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突然跪立在地的他。盛长渊大声地请求,「为了南国,请殿下必定要活着回京畿!」然而玉权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朝他点点头后,大步转身离去。迎着西风,走向中路正军的玉权,即使知道盛长渊仍跪在原处,但他在途中却一次也没有回头,他只是两目瞬也不瞬地看着前方,用力挺直了背脊,然而盛长渊方才的那句话,此刻却一直在他的耳际徘徊不去。活着回京畿……活着,就一定有希望吗?其实生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胜负。他不能输,只因战败的代价实在太庞大了,他南国,输不起这场仗!九江尚未攻下,为免九江下游的南军前去支援九江,造成余丹波他们更大的负担,原本等着与乐浪会合的玄玉,决意亲率五万大军前去九江下游拦截敌军。养精蓄锐、整军待发的这一夜中,守在玄玉身旁的堂旭,见玄玉并无睡意,劝了玄玉许久却依然不成的他,虽说玄玉都已叫他与其他将军一般去歇息别守着他了,可他就是不走,硬是努力打起精神,一回又一回地,聆听着外头定时的打更声,他觉得这夜很漫长。在他的目光下,玄玉沉默地在行辕中坐了一夜,案上的茶凉了,烛泪也干了。当黎明再次来到,东方远处的山头迸射出第一道晨曦时,着好战袍的玄玉,系紧腰际的箭筒,扬手取下挂放在架上的陌刀配挂在腰际另一侧,在转身走出帐外时,他用力握紧了堂旭呈上来的战弓。帐帘一掀,微眯着眼看向天空的玄玉,从不曾觉得黎明时分的天际是如此清澈,叶上犹带夜露的草叶,在风中轻轻颤动,神农营两万骑兵与三万步兵,也在晨风的吹拂下苏醒,齐列在川声嘹亮的岸边,正一个接一个的登上战船,准备前往对岸九江己攻下的渡口,自九江上岸后先行东进。全军登上船舰后,一艘艘载满了士兵的船舰平稳地滑过江面,清晨的江面上很平静,偶有数只江鸥低叫地飞过,或是跟随在船舰后头嬉戏,这是个一如往日的早晨,天际澄净、江水剔透,带着湿意的空气里,嗅不到丝毫战争的气味。但在日头愈升愈高,他们也愈来愈靠近对岸时,站在船头的玄玉,迎着带了点刺鼻气味的江风,远眺着远处岸上面临三面夹击的九江城,未熄的袅袅烽烟仍在上方徘徊,染黑了九江的天际宛若重云密布,阳光照射在遭到损坏或经历过烟熏火烧的城墙残垣上,看来有些漆黑,在岸边,那夜燕子楼所率的战船也仍停泊在江岸边。大军登岸后,玄玉先令战船开回杨国长江沿岸,顺着安全的江道续往下游前进,再亲率大军踏着岸边的江水,绕过攻守方酣的九江城,开始朝上游前进。远离了九江城后,他们在几座居于九江附近的城镇遇到了点抵抗,但对方皆不是敌手,原本行走在岸边或是城间的大军,随着江岸地势的改变,离开了江水走入了岸旁林木生长得甚为浓密的林中,据军中的向导说,这是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