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皱眉,问:“没有药吗?”“没有,我都找过了。哪怕是一卷绷带……都没……”“行吧。”安德烈点点头。依照艾德里安的要求,安德烈将盐和水备齐,回来时,艾德里安已经下床了,拖着一条废腿,卧在衣帽间翻找着什么。“你要的东西。”艾德里安回望了一眼,说:“……放下吧。”摆放在床头柜上,安德烈又踱回来,站在门口看着艾德里安。“你在找什么?”“针、线和碎布。”说道,艾德里安用力撕裂一件棉麻上衣。“……幸运的是,手旁还是有可用的替代品。”与安德烈擦肩而过,艾德里安坐回到了床上,将裤腿卷起,渗血的碎布显得既黏稠又脏秽,将它一圈圈解下。腿部的伤口长约四五厘米,从腿肚直至踝部,此前的缝线已断裂,肉连并残留的痂皮向外翻卷。沾湿布块,艾德里安擦拭血污。很快,皿器里都是浑浊的血水。艾德里安取下固针器上的银针,花费了些时间才穿引上线,继而捏紧伤口,扎进了皮肉里。伴随一声声低沉的呻吟,穿扯而出的线丝上沾缀满了血珠。很快,额间渗满湿汗,滑进眼里模糊了视线,艾德里安抬起胳膊抹了抹。疼得受不了,艾德里安便抵在膝间暂缓一下,继而继续。安德烈靠在墙壁上,不声不响地看着。这样的艾德里安,让他有些费解。他,艾德里安,以前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吗?分明从前身穿骷髅骨军制服的他,给人感觉是那么的顽恶寡薄。不愤怒吗?不抱怨吗?也不哭泣吗?他要忍到什么时候?月色(二)处理完伤口,艾德里安卷裹起被子,卧倒在了床上。天色逐渐垂晚,偌大的房屋重新回归宁寂。真是漫长的一日……将半敞开的窗户阖上,安德烈瞥了一眼躺在床间,睡相安沉的艾德里安,他转身走出卧室,下了到了一楼。这栋屋子里应该还有些什么,趁天还没彻底变黑,他打算再翻翻看。据安德烈所知,有种沙发内藏隔层,用以收纳物品,于是半蹲,伸手将客厅里的沙发前后摸了个遍。没找到想象中的开关,安德烈拍拍手灰,站起了身。下一秒,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楼梯上。安德烈记起,鲍里斯的家中是有储物室的,就位于楼梯正下方。那是一扇近乎与梯身融为一体不起眼的小门,不同的是,德国人在门上按加了锁。与门体不相配,厚重的两重锁。来到屋外,安德烈在院后找到了一把镐子。枕在枕间,艾德里安锁紧了眉,地板下方传来的撬凿声显得格外突兀。如果是昔时,浅睡眠的他必定会被吵醒。可是现下,他实在是太累了。意识混沌间,梦里出现了雨雪飘刮的那夜,他在林地间逃遁,转眼,盟军便带着猎犬,从后方追赶了过来,枪声划破了寂夜,飞驰的子弹擦身而过,而他只能继续向前。挣扎般,艾德里安翻了翻身。假使再弄不开,安德烈就决意暴力砸门了。将撬烂的锁头和镐子丢在一旁,走了进去。很快,他便明晓,德国人为何会在逃离前会不忘给这扇门上一把重锁。窄小的储物间,堆叠有大小不一数十幅油画。其中最大的那幅,约有一米五六。涂嵌上浓郁赭红的亚麻布画间,一位披发的女人嘴角含笑,安然地端坐在昏暗的储物室一角,就像活脱脱坐在了你的眼前。除去陶瓷商人的身份,这个德国人还是名油画收藏家。这些画都是他掷重金买入的,来不及运输去德国,他显然希冀日后有一天,还能够回到坦卡特,将它们如数带走。安德烈抹了一把脸,倚靠在了置物架上。难道,就连一包烟或是一瓶酒都没有吗。这个大胡子德国佬是个禁欲者?正要转身离开,鞋头碰到了什物,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空荡荡的置物架底下,藏有一条蜿蜒的铁链。安德烈蹲下,竟将它拉出五六米长。这条铁链看起来很新,一处锈斑都没有,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拿在手上掂了一会儿,安德烈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它攥握紧了。链身散发出丝丝寒气,与这薄凉的冬夜融为一体。他将链条逐圈卷好,摆放在了置物架上,阖上了门。回到二楼起居室,此时,周遭完全暗了下来,玻璃窗外,皎洁的满月悬挂在料梢的枝头,散发出幽静的薄光。艾德里安依然伏在床头,月光打在他的身侧上,面颊指间的血渍已凝结成深色。安德烈凑近俯身。呼吸声起伏有序,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打落一片碎影。竟像一个陶瓷娃娃,与这月光十分般衬。安德烈直起身来,四下看看,去侧卧找来了厚毯和枕头,放在躺椅间,叠腿睡了上去。腿长出一截,宽度也不甚理想,安德烈翻了翻身体,交换了好几个姿势,才渐渐睡着。罪(一)锈色的房间里,换气扇在咿呀作响,被稀释了的光从其间透露下来,将周遭衬得愈发黑暗。有个人,一个男人,坐在了墙壁的边缘,背上突兀出蛇骨般的椎骨。稀碎的发稍带有一抹淡金色的光边。安德烈握紧了枪,他靠近他,一并,拉上了膛。当距离仅剩下短短一米时,抬起了右臂。男人回过头来,淡淡地微笑着。漆黑的枪口不偏不倚,融碎在了男人的蓝眸之中。画面开始摇晃,耳畔出现了白噪音。男人的嘴唇一开一合,却听不清一丝一毫。最终,他站起身来,正面朝安德烈走去。男人握上安德烈的手,握上了枪。枪口的暗影印在了白亮的眉心。“一起下地狱吧,安德烈。”一瞬间,白噪音消失殆尽。睁眼,月光如沐。孤零零地回望着他。手臂遮上了眼。脑内滞旋的,依然是那人苍白吊诡的笑容。后半夜的幽寒游窜进了身体,安德烈抽抽鼻子,放下手臂,看向了彼侧的双人床。满月移动了位置,将床一分为二,一明一暗。恍胧间,安德烈仅看见一床厚实的被褥,他眯起了眼,隐约感到了不对。暗适应很快就有了效果,安德烈瞬时间清醒。起身爬上床,安德烈卧伏在褥间,朝空荡荡的枕头捶了数拳。趁熟睡之际,艾德里安逃跑了,院落前的篱笆木门开敞着,随风晃摆。没有过多的犹豫,安德烈站在缓坡下四下看看,没进了左侧的丛林小径。这条小径上植被有明显被踩践过的痕迹,白天降落的雨水还未完全被土壤吸收,泥泞之处,安德烈看见了因跛脚而形成的特殊鞋印。艾德里安的逃亡之旅并不容易,想必他笃定了安德烈会一觉睡到天亮。假使真是如此,安德烈也没有信心能将他找回。但可惜。小径越到前方,两侧的枯枝败叶越发莽杂。安德烈手脚并用将它们撇开,掌心掌背因而被划出了多道血缝。就在他怀疑是否跟错了放向,前方隐约传来牛筋鞋底踩碾树枝的声响。安德烈屏息,静静搜罗声音的方位。那声响如他所料般杂乱无章。逃逸的人察觉到了他的追捕者,于是改了路。安德烈摸出军刀,砍折右前方的枯枝,劈出一条新道走了进去。“该死的!艾德里安!”这四周莽生的大多是棘类丛木,即使枯萎刺依然尖锐,走出几十米远后,满手的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