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人群里爆发出了笑声。骚乱引起了美军的注意,几个扛枪的美国大兵踱近,他们嘴里咬着烟,接耳说了些什么,然而看模样,他们似乎并不打算上前干涉,一个两个抱臂驻足观望。其实事态已再清楚不过了,几个愤怒的法国平民逮住了藏匿的德国士兵,一阵殴打发泄过后,他们准备行使名为“复仇”的权力。千千万万的法国人,死于由德国人挑起的战争之中,法兰西大陆上,历经了长达五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们相信,德国人的血,即使流再多也不算多。假若美国人放手不管,他们便是死局已定。年轻的德国士兵终于忍不住了,他嚎啕痛哭起来,不住地求饶。然而很快,他便遭到了铁镐的攻击,半侧脑袋血肉模糊,血夹带蛋羹状的脑浆流出,他的脑骨破裂了,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迪姆!迪姆!……”德国军官从施虐的人中间强挤进去,他跪在地上,捧起士兵的脑袋,双手捂住鲜血汩汩涌出的伤口。白手套被浸红了。环视簇拥着他们、面带敌意的法国人,眼里噙聚起泪,说:“不要虐待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将士兵抬到怀里,安抚式亲吻他的额头。“别怕,迪姆,不要怕,很快……很快就能够回家了。”“他在说些什么?”一个熟悉的女音从后方响起,安德烈下意识回头,一名偶路过的美国大兵肩搭一位高挑的女子站在彼侧,同样地袖手旁观。蒂安娜?这时候,蒂安娜涂抹上了口红,一头披肩的卷发也特意梳整过,短短几日,像是换了个人。她挑起眉,漫不经心道。美国兵不知是不懂德语,还是不懂法语,没有回应,一只手却不安分地在蒂安娜的臀部来回揉抓,这美国佬的手劲真大,掐得蒂安娜生疼,她赔着笑脸推搡,抵在胸前的手又打打他的领襟,顺势滑进衣前的口袋,捻出了烟和打火机。点燃,浓抹的红唇重重地啜吸了几口。抬眼,她注意到了安德烈。那身形高峻的犹太帅哥,在人群里分外醒目。安德烈显然还记着她,四目交接时,眉间浮现褶皱,躲闪开来。她笑了,没衔烟的手冲安德烈招招,随即抛出个媚眼。这一幕被美国兵发现,面露不悦。安德烈立刻摆正回头,他可不想招惹麻烦,而此时,橡树底下,公然施刑已达到高潮,几个法国人一同拽拉绳索,两具带血的躯体被高高吊起。四肢痉挛般动动,前后不足两、三分钟,便径直陨向了尾声。复仇的快意似乎并没有想象中持久。《茶花女》“布鲁诺舅舅,你后悔过上战场吗?”“强制征兵制,抽选到我的头上的,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如果可以选择,我真不想经历这些,虽然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却开始止不住质疑上帝。”“质疑?”“嗯……亲眼所见战争的罪恶之处,它将普通人变成了刽子手,也将自由神圣的人,变成了羔羊。上帝怎么能够容忍这些?”视线随艾德里安移动,看他像一只蚕虫般在地板上匍匐,靠近水桶,掬起一掌水“咕咚咕咚”喝下,发出的声音很是贪婪。跪在水桶旁,一口接一口,饮饱了,艾德里安把住桶缘,颓坐了下去。安德烈依然在凝视,看他稍显长的发梢折射出麦穗般的色泽,与那吊挂在橡树底下的头颅一模一样。“怎么了?”艾德里安察觉到这道目光,像是会在他身上灼烧出洞般,令他浑身不自在。没有回应,安德烈转身离开。他思考起一个问题,假使那日没有下那场雨,假使他没有进到这栋淡蓝色的屋子里避雨,假使他没有与这个人邂逅,目睹今日的这一幕,他会同样感到鼓舞吗?施刑后,两具尸体被吊悬在枝干上示众,汲水、往来的人一波换过一波,有些人驻足议论,有的索性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们似乎对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死亡不痛不痒、见怪不怪了。三四个闹腾的孩子出现,围绕橡树兜跑几圈,伸张几双小手扒掉尸体脚上的皮靴,继而又像个胜利者欢呼着一溜烟消失了。安德烈听见一群老家伙的话题,他们眯眼眺望彼方的尸体,说是假如不处理掉,第二天它们准会消失不见。据说城里有那么一撮人,会趁天黑盗窃新鲜的尸体,切成细条细块,涂抹佐料后用火烹饪,当成猪肉牛肉果腹。凭空失踪的尸体实际上都是进了他们的肚子。说完,他们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对于这个猎奇的故事,他们似乎感到十分满意。回忆至此,阵阵恶感从喉咙深处涌现,安德烈干咳数声,用手背掩住了嘴。书架上的书少了许多,稍作歇缓后,安德烈随手抽出几本。盘腿坐在火盆旁,握刀剔除短芽,当安德烈拿起德语书正准备撕扯,一旁,卧坐在沙发间的艾德里安忽然发话了。“等等,那本是……36年德文版的《茶花女》。”艾德里安说道,水蓝色的眸子里镀有一层柔光,他似乎满怀期待。“之前看了一半就放下了,一直惦记着这个故事的后续情节……我想,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来把它看完了……”“你要?”艾德里安点点头。于是将书阖上,起身,递给艾德里安。小说篇幅似乎并不长,捻在手里仅有普通著作三、四分之一的厚度,艾德里安在斜卧沙发间,支起未受伤的右腿,书摊开放在膝上,一页翻过一页……收拾好烤具,清洗完签叉、盘,坐在餐椅上发愣,然后漫无目的地在屋子踱步,摸摸家具摆件,再看看照片墙。一盏三色的盒式手灯,安德烈切换黄、绿、红光投影在刷白的墙壁上,玩了好一会儿……末了,他索性看起了艾德里安。看他半阖的眼睑下,漂亮的蓝眸在纸页上略略扫过。沙发斜前方是一扇敞亮、透光性极好的方窗,日光一半一半地铺沐在艾德里安的身上。他却像是浑然不觉般。书越翻越薄了。艾德里安双手的袖口处,隐隐约约露出斑驳的勒痕。次日,安德烈站在檐下,望屋外迷蒙的细雨。昨天后半夜便赶来的雨,同时间带来了几分寒意。端来一个个皿器,将它们依次摆放在院里。回到客厅,艾德里安依然坐在沙发间,他屈起膝,接微弱的晨光,翻阅那本德文版的法国文学著作。凑到镜子前,安德烈摸摸腮帮上的胡子,它们长了许多。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而现在毋须担心用水了。洗完脸,搓搓剃须膏,再将薄荷味的泡沫打到腮上,安德烈顺着胡子的生长方向刮剃。抬抬下颚,他又左右看看,取下毛巾抹了抹脸。小说到了尾声,艾德里安阖上书凝视结了薄雾的玻璃窗户,转眼,他看见腮上伤红,但又明显年轻精神多了的安德烈。“讲什么的?”“嗯?”“《茶花女》。”“唔,爱情小说。”“妓女和嫖客的爱情故事?”艾德里安微微提眉,说:“你这不是很清楚吗?”“大致听别人提及过。”顿顿,安德烈又继续说:“……茶花女每晚都参加舞会、剧场,随身携带一朵茶花,一个月里大多数时间是白茶花,也有那么几日,白茶花会变成红茶花。”从艾德里安手中拿起那本著作,他道:“她是一名高级妓女,对吧?所以说,剧场和舞会是她的揽客场所,茶花是她向所有可能的金主暗示她是不是处于经期,能不能接客。”略略翻翻,满页的德文,近一半识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