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认识我的父亲?”店老板点点头,说:“以前每月都有那么一、两次,我会去德帕迪约餐馆叫上份牛排和杯啤酒,雷诺很热情也十分地健谈。”安德烈站起身来。“……你叫什么名字?”“安德烈。”“对对,安德烈。雷诺跟我提起过,他还有个女儿,名字是……”“拉莫娜。”“是的,拉莫娜,我见过那个小姑娘。跟她母亲一样,留有一头红棕色的长发。怎么样?你们都还好吗?”很是感慨,店老板拍拍安德烈的肩背。“说真的,我相当怀念雷诺自酿的啤酒……”却见安德烈目光骤黯。“……41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月份里,我被抓进集中营,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四年前,由德国人实际掌控的傀儡政权上台,所有对犹太人不利的消息传至了坦卡特。尚且年轻的安德烈,被周遭弥漫颓丧悲观的氛围弄得很是烦躁,不顾阻拦跑出去喝酒,夜里回家,路上便被查夜的亲德份子逮住了。他被质问,为什么不遵守宵禁。难道不知道吗,现在的法兰西,18点之后狗与犹太人禁止上街。安德烈挥拳向那个法奸。结果可想而知,他遭到一阵猛烈的围殴毒打,接着没有几日,经一名纳粹军官模样的人简单粗暴地审讯后,安德烈便被押送到现在座集中营所在的位置。于德国人的监视与鞭挞之下,开始搭建集中营。“几周前我去店铺前看了,完全被夷为了平地,基本上什么都不剩。我也很想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略略扫视过货架上零星的在售食品,顿顿,安德烈又看向店老板,注视他的双目问道:“您知道吗?”“那时……”见店老板欲言又止,安德烈像是想起什么,点点头,说:“后来没再来光顾了吧?”尔时,德国人侵占法兰西,对法国人自然是很不客气,而对待法籍犹太人,他们一来便搬上在德国用惯了的伎俩。除去施行仅针对犹太人种种严苛的法规之外,还煽动仇视情绪。不少法国人加入了迫害他们曾经邻居、同学、朋友的队伍,施以打砸、抢劫虐待……甚至是杀害。总之那段时期,人心惶惶,人们大都采取了漠然、回避的态度。仅知道犹太人一个又一个、一个家庭又一个家庭地消失不见,却不知他们究竟去往了何处。正如人们所预料般,战争结束了,伟大的法兰西光复、重获自由。幸存的犹太人,哪怕寥寥无几,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回来了。游迹在坦卡特的街头间,寻找曾经被掠夺、占据的家园,寻找流离失所的亲人们。人们依旧在沉默、躲避。不知道,这些回来了的犹太人会去追讨吗?会因昔日里的袖手旁观而责问他们吗?“原谅我……那时候除了犹太人,没有人再会冒险去犹太人经营的餐馆了。而在那以后,我也路经过德帕迪约,见里面都是陌生的面孔,店名也被完全替换了……我没再进去过。”踱到路缘石旁,安德烈坐下,从纸袋里拿出一瓶暗紫色的葡萄酒,扯拆封口。同样晃悠在街上的两、三个法国男人,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安德烈,看他掏出柄军刀,用尖头抠挖瓶塞。木塞被挖出一截,安德烈又将刀放在腿间,用手硬拔。“啵”的一声,木塞被成功拔出,安德烈仰头接连喝下几口,感觉稍稍好受了些。致别时,店老板将这瓶葡萄酒硬塞给了安德烈,说是在这个时期,也就只有葡萄酒不用吝啬,放肆地喝了,它们都是早先前的存货。一口接一口,不多一会儿便没了半瓶。安德烈记忆起来了,最初选择独自离开集中营,为的是寻找双亲与姐姐。怎知半途遇到艾德里安,自那以后,这个男人便完完全全占据了他的注意力。他监禁他、诘难他,他在他身上日复一日、无止尽地宣泄,似乎这样便能寻回失去的一切。他就像只嗜血的兽,狠狠擒咬住这仅有的猎物,不肯松口,也就一并地,也将自己困囚在了原地。周遭人来来往往,安德烈却像是浑然不觉般,坐在路旁,手握一瓶空荡荡的酒瓶,沉浸在了深深的遐思之中。安德烈蹲下身来,凑近,艾德里安嗅见他身上浓郁的酒香。再看向安德烈,眼眸充红,神情却是一如既往地淡漠。餐桌上摆放有一纸袋的食物,安德烈不像往常般去生火,准备这一日仅有的正餐,他坐到围椅上,抚揉额头,整个人看起来有气无力。他显然是喝酒了,微醉,且心情不佳。艾德里安挪移到沙发旁,坐下,他放轻慢动作扭动手腕,偷偷打量安德烈。只见安德烈眼睑低垂,凝看酒红色的地毯出神。“其实,以前的日子也不总是那么美好……”忽然间,安德烈开了口。“……也会反反复复出现麻烦、糟糕的事情。不过,却不像现在这样令人绝望……”“你醉了?”“是吧,是有些醉了。”顿顿,安德烈又说:“食品店的老板多赠给我一瓶葡萄酒,路上喝光了。艾德里安……我有一个问题。”“什么?”“像我这样,年轻的犹太男人会被送进集中营当苦力,那么,那些体弱的老人、小孩和女人呢?你们如何处置了?”安德烈定定地看向他,眸子里的怠倦一扫而空。那道视线仿若能灼伤人。“嗯?还有那些生病的犹太犯人呢?一个,一个都没再回来……”半晌,安德烈没得到任何的回应。“说话。”艾德里安抿嘴,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永远不愿说出。“怎么?你哑巴了吗?”安德烈皱眉,他开始不耐烦了。艾德里安却依旧怵在那儿,模样看起来愚蠢极了。“说话啊!”肩上一疼,艾德里安靠倒在了沙发上。真是孱弱的一副身体啊,他攥握紧了手。“……告诉我,犹太人到底做错了什么?!”本意并非动粗,已无数次伤害过这个男人了,安德烈知道,再多的虐打也换不来什么了。温热的手抚上脖颈,似不经意地揉擦。安德烈摇着头,抑制内心想要将其碾碎的冲动。“安德烈……”艾德里安退缩。“对不起,安德烈,对不起……”脑内回旋起42年春初,关乎于“犹太人最后的处置办法”从德意志传令到了维希法国。有计划地、隐秘地将犹太人消灭。虽非灭绝营的看守官,可依循条令,他的确亲自挑选过符合“标准”的犹太囚犯,将他们一批又一批地送往去了灭绝营。艾德里安记得那一张张面孔,记得那一个个名字。泪水滴滑下,忍不住颤抖。“哭了?呵……为什么,为什么居然是你在流泪?”他扳住他的肩膀,掐捏,摇晃。逃“真的……我真的相当难过……”晕眩与困倦感袭近,安德烈抱住脑袋时不时喃喃、叹息。他至始至终没撬开艾德里安的嘴巴,除去“对不起”就只有“对不起”。艾德里安不敢靠近,亦不敢回应,他半倚在沙发的一侧,看安德烈捂住脸,指缝间传出断续、低沉的呜咽。日光在地板上一寸一寸偏斜,安德烈放下了手,恍漠的目光游离在彼处,仿佛不知这是何地何时,而他又为什么置身在此。更像是遗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被他囚禁、豢养着的德国军官,仍在沉默、拘谨地注视着他。天色垂晚,光线已变得十分淡薄,安德烈终感支撑不住,卧倒在了沙发上。七八分钟过去,他没有更换什么姿势,客厅内静的只剩下壁钟走针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