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还记得祝安的长相,他和他堂妹长得可不大像。”梁元敬双手握着驭驴的绳子,淡淡道:“祝美人像的不是他。”“那是谁?”“是你。”“……”阿宝半天都没找到一句可以说的话,最后偏头无语道:“你在开玩笑罢?”“是真的。”梁元敬认真地给她解释,左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轮廓。“你们的眉型很像,都是新月状的弯眉,两颊骨肉饱满,鼻头小巧圆润,眼如杏核,唇上薄下厚,中央有唇珠……”“好了好了,你不必说了。”阿宝忙不迭地打断他,当画师的就这点不好,对什么都观察的细致入微,自己脑海里都有画面了。好罢,她承认祝美人与自己是有几分相像。那么问题来了。祝安知道他堂妹与她长得像吗?他是从小跟堂妹有仇,才在那日棂星门前跳出来当街拦车辱骂她?话说回来,这位祝士子在看到一张和自己堂妹如此相似的脸蛋时,也能辱骂得下去,还越骂越勇,直至骂到口吐白沫,这不说他和堂妹有仇都说不过去呀。阿宝心中冷笑。至于赵從在自己死后就宽赦祝氏一门,还将祝安的妹子纳进宫里封为美人这件事,她甚至都生不起气来了,还有种微妙的恶心感,觉得自己上午在看见赵從消瘦成那个样子,心中陡然升起的那种难受与心疼的感觉十分可笑!他用得着自己心疼吗?他左拥右抱,女人纳了一个又一个,还有人替他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好着呢,用得着她一个死人去心疼?阿宝愤怒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当然是打不中的,手掌穿透了脸。梁元敬:“……”“怎么了?”他温声问。“没什么!”阿宝没好气道,“就是觉得自己笨!笨死了!对!我就是笨死的!”“……”梁元敬叹了口气道:“哪有人自己骂自己笨的?”他的声音轻柔、温润,就如每年汴京三月时节下的那场春雪,因是桃花绽放的季节,也叫“桃花雪”,落地而无声,寂静且温和,轻而易举就化解了阿宝心中宣泄不出的怨气与怒气。阿宝心里痒痒的。她好想在梁元敬怀里打个滚,或是蹭蹭他,或是跳到他背上,咬他肩头一口,亦或是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弄散揉乱。怎么会这样?别是被上次变成一只狸猫影响了罢?传染了一些“猫性”?可是……可是……可是梁元敬他这个人真的好好啊!他怎么能这么好?唉!他好得她都有点生气了!阿宝在驴背上扭来扭去,梁元敬生怕她掉下去,只得右手虚扶住她,道:“坐好,不要乱动,当心摔下去。”阿宝想说摔下去也没事,她不会痛,不知为何,梁元敬总是会忘记她是个鬼魂的事,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提醒他。只是兴许是受祝美人的影响,倒让她想起一桩前尘旧事。“哎,梁元敬。”她用手肘捅一捅身后的人。“嗯?”“你还记得我的那个孩子么?”云开雾散,隐藏在云层后的明月终于露了出来,今夜疏星朗月,清辉普照大地,将这四野照耀得清尘如雪。人间已是仲夏时节,宽阔的小路上散落着三两归家行人,草丛里传来蛐蛐儿的和鸣声。如此的喧嚣,又如此的静谧。身后的人沉默良久,正当阿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见那温润好听的嗓音说:“记得的。”阿宝侧头,微笑道:“我还记得,那天是你抱我去御药局的。”阿宝的那一胎,怀的恰是时候。她身怀有孕的消息,是熙和元年十月初五诊断出来的,正是她将梁元敬传唤进宫,在御花苑内捉弄一番后的第三天。那日晨起她便觉身子不大爽利,还在用早膳时几次三番地呕吐,将下完早朝后回来陪她用膳的赵從吓得够呛,连声唤人去请御医。等御医到了,得出的诊断便是怀胎二月有余。赵從惊呆了,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把将阿宝拥进怀里,对御医连声说了三个“赏”字。不怪他高兴坏了,这个孩子实在来得太及时了。
彼时满朝官员正不满他的立后决定,拥李派与反李派每日在朝堂水火不容,吵得不可开交,更别提那些堆满他御案的谏章劄子,让他心力交瘁,甚至反思起了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该立阿宝为后。可一国皇后,又岂是可以轻易废立的?赵從是进不得,退不得,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可阿宝肚中这个孩子,却是及时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有孩子傍身,阿宝的后位便能坐的稳当些了。现实也正是如此。自阿宝有孕的喜讯公布后,一时甚嚣尘上的反李派们立即闭了嘴。彼时赵從二十有七,正当年富力强,膝下却尚无一子,帝王无子,国本便不稳,阿宝这一胎实在太重要,一时间无人再继续去争执立后这个问题,朝野内外终于恢复了一段时期的平静。只可惜,好景不长。从接近年关时起,民间便一直陆续有谣言流出,言及皇后这一胎来历不明,恐不是天家血脉。而这一切,又要从赵從还未被册立为太子那年说起。祐安七年,太子疯魔,靖王暴毙。太宗皇帝连失二子,一夜之间,苍老之态顿显。赵從进入他的视野,他开始将三子当做皇位的继承人去培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条件,便是休妻,一国储君,不能有一个歌女出身的元配妻子。一边是唾手可得的皇位,一边是新婚燕尔的妻子。孰轻孰重,赵從心中早有决议。他哄阿宝,指天发誓,他是爱她的,他心中只有她,但只需要她做出一些小小牺牲,待他日后践祚,他一定风风光光将她接回来,立她当皇后。阿宝哭闹不已,吵着要回扬州。她又不是不知道休妻是什么意思,当初在扬州说好了的,她阿宝永不为妾,他若想娶她,便要明媒正娶,聘她为妻,赵從要休她,她不反对,那她回她的扬州好了。赵從却怎么也不肯同意,在所有怀柔或是强硬手段均不管用后,他甚至跪下来求过阿宝,求她不要离开他。两人就这样半和好半闹别扭地吵了一年多,终于,以阿宝的妥协而告终了。阿宝没有办法,赵從不让她走,而她,也是舍不得他的啊。半载夫妻情谊,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护着,她并不是铁石心肠,总是会被打动的。明光元年三月,阿宝被休弃下堂,薛家三娘子风光进门,成了宣王府的新女主人。阿宝被休后,并没有搬离王府,而是照旧住在她的小院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日子跟从前比,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大婚那一夜,赵從每晚都来哄她入睡,她在府中行走时,也从未撞见过新王妃。彼时她尚不知,她的宁静生活都是建立在别人的血泪之上的。直到那日冬至大雪,薛蘅披着斗篷夤夜来访,哭着请求她给予一条生路。阿宝方才知,她在府中行走时,从来见不到新王妃,并不是因为赵從的这位新妻子性格懒怠,不爱走动,而是因为赵從提前叮嘱过她,不许她在府中随意外出,也不许她打听阿宝的一切,更不许她登门去打扰阿宝。那晚,薛蘅顶着风雪来访,其实也是冒着触怒赵從的风险来的。阿宝撒着泼,又打又骂地将赵從赶进了她的房间,回院子的一路上,北风呼啸,她捂着胸口,心痛的好像被扎了许多刀。她好想好想回她的扬州,弹她的琵琶,唱她的歌,如果没有遇到赵從就好了,如果没有跟着他上东京就好了。阿宝在那一刻,悔不当初,可人生如逝水,做错的事过去便是过去了,再难回头。作者有话说:往昔太宗皇帝很快得知了阿宝还住在宣王府邸的事,他以太子之位相胁,逼令赵從将阿宝迁出府。明光二年春,阿宝搬离王府。赵從担心她一旦脱离他的视线,就会回去扬州,便将她安置在了心腹张虞臣的家中,表面担照看之责,暗地却是行监视之实。虽是如此,阿宝却与张家一家人相处的极好,她跟着张夫人学会了针黹女红,跟着张虞臣学会了读书认字,她还跟张虞臣的小女儿一起簸钱、击丸,教会了她弹琵琶、唱蜀中小调,张家的一家人都十分喜欢她。赵從时任开封府尹,还要时常入宫协助太宗处理政事,公务繁忙。但倘若有闲暇,他便会偷偷甩掉跟踪的人,前来张家探望阿宝。阿宝初时跟他闹脾气,不肯理会他,装作不认识他,他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来帮她干家务活,或是觍着脸向她讨要一只她亲手绣的荷包。阿宝骂他,他面色坦然地接受,关上房门不理他,他就默默地站在门外,跟她说一两句话。久而久之,阿宝内心的冰山也被他焐化了,两人就一直这么别别扭扭地过着,三不五时地见一次面,直至明光三年冬,太宗驾崩,赵從正式登基。他做皇帝后,并没有立即将阿宝接入宫中,而是等到局势都平稳后,才骤然立阿宝为后,打了群臣一个措手不及。而这也正是谣言的来源。阿宝九月初入宫,十月初诊断出有孕,且依脉象看,怀胎二月有余。这便意味着,她是在进宫前,也就是在张家怀上这一胎的。自赵從登基、阿宝被册立为后,张虞臣家的仆人便屡次在市井中炫耀自家曾供过皇后娘娘,还说皇后与主人家关系十分亲密,得张大人亲授读书写字,张娘子手把手地教其刺绣。谣言愈演愈烈,且越传越失真,竟渐渐地传成了张虞臣手把手地教阿宝写字,二人早有首尾,皇后肚子里这一胎不是官家的龙子,而是张虞臣张大人的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