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明神色复杂,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要伤人,我这小友是个痴心人,若得知你为了他,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那跟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阿宝没有回答,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内廷此时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没有人说得清具体情况,有人说是妖魔鬼怪作乱,有人说是有西夏刺客混进来,还有人说是一个和尚作法,预备加害圣上,福宁殿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殿前司军士,戒备森严。阿宝远远地望着这一幕,踌躇几番,到底还是没冲上去硬闯,沉吟片刻,一转身,踏入了深沉夜色中。坤宁殿内,也是一派兵荒马乱。薛蘅得知竟有人刺驾,惊得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报信的小黄门道:“官家呢?官家如何了?”小黄门急忙回道:“小人来的时候,陆太尉已经在抽调殿前司军士前去护驾了,官家吉人天相,一定会安然无恙的!”这样的话并不能安慰到薛蘅,她拧着眉道:“不行!我要去福宁殿看看!”周围的侍女听了,纷纷跪在地上劝皇后娘娘三思,如今刺客下落不明,意图不明,天色又黑,外面还在打雷,眼下在坤宁殿内闭门不出才是最安全的应对法子,倘若在路上出了什么危险,他们都承担不了后果。薛蘅被侍女们抱着腿,寸步难行,不由得勃然大怒:“狗奴才!要是官家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她一向温和谦逊,有慈悲心,尚是释怀“你……你是人是鬼?”薛蘅震惊地看着座椅上那个吃着糕点的人。“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见到我,都要问这种话?就不能有新意一点么?”阿宝放下糕点,拍去身上掉的残渣,抬起眼道:“这么说罢,我应当算是鬼,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人是鬼,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么?毕竟当年,是你给我试的气。”“是……”薛蘅茫然道:“当时你已经断了气……”“没断,”阿宝说,“到棺材里还剩一口气,冯益全那个断子绝孙的缺德鬼,把我活活给闷死在里头了。”“…………”薛蘅瞪大眼睛:“不可能!”阿宝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感觉不似作伪,但薛蘅这个女人一向擅长演戏,她就像个天生的戏子,一辈子戴着面具生存,别说阿宝分辨不出真伪,她内心怀疑就连薛蘅自己也分不太出来。她究竟知不知情,这件事阿宝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了,没有意义,但不意味着她不能利用这件事作文章。“你欠我一个人情,薛三娘子。”她盯着薛蘅,幽幽地说。薛蘅不愧是禁庭里最聪明的女人,很快反应过来:“你想让我做什么?”“我要见赵從。”见她瞬间变了脸色,阿宝立即补充:“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他是你和冯益全联手闷死了我。我也不会伤害他,天子是紫微星降世,有龙气护身,我区区一介亡魂,是伤不了他的,我只是需要他释放一个人。”“是梁先生吗?”薛蘅问。阿宝没有否认,只是问:“这个忙,你能帮吗?”薛蘅沉默。阿宝提醒她:“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等你。”“你需要换身装束,”薛蘅看着她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扮作我的侍女。”“行。”阿宝没怎么思索就点了头。
在薛蘅的帮助下,她很快换好了侍女的服饰,原本的衣服和首饰珠钗刚一卸下来,便化为乌有,看得薛蘅又呆住了。阿宝见怪不怪,一边系着斗篷,嘴上嘲讽道:“不必这么惊讶罢,皇后,眼珠子要掉出来了。”系带被她打了个死结,越系越紧,薛蘅看不过去,便走过来拆开了,重新替她系好。她的个头比阿宝要高挑一点,做这种事时,便要垂着眼,一面淡淡道:“我只是没见过罢了。”阿宝翻个白眼,不想跟她说话。二人挑了盏宫灯,出了坤宁殿门,前往福宁殿,外面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似扯棉搓絮一般,时不时地还滚过一道闷雷,吓得阿宝双肩一缩,生怕下一道就往她头顶劈来。薛蘅抬头看天,又侧头问她:“怕打雷?”阿宝没好气,心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要你管。”一路上又遇到几拨东奔西跑的军士,说是刺客已经抓到了,是个和尚,现在已关押在暴室听候讯问。阿宝一听,心中把觉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个没点用的臭和尚!净给她添乱!薛蘅提着灯扫来一眼,问:“是你们的人?”阿宝不想理她。薛蘅又道:“看来你要释放的人不是一个,是两个了。”“……”阿宝终于忍不住了,偏过头道:“你能不能闭上嘴?”薛蘅只好不说话了。虽然刺客已经被抓住了,但事关圣上安危,众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殿前司指挥使陆云亲自坐镇,连一只蚊子都不敢放进殿去,可他不敢阻拦皇后,只是反复打量着皇后身后的一名侍女。她穿着斗篷,戴着风帽,遮得实在是太严实了一点,又垂着头,看不清长相。“有什么问题吗?陆大人?”薛蘅不动声色地移动半步,挡住身后的阿宝。陆指挥收回鹰隼一样的视线,恭敬地拱手道:“无事,娘娘请进。”薛蘅进到福宁殿后,就有内侍上前禀报,说是官家先前又梦魇了,再加上突如其来的雷电,受到了惊吓,一直神智不清,嘴里念叨着废后李氏。薛蘅听了点点头,让殿中所有伺候的宫人都退出去,没有传唤不可进来。她带着阿宝向后殿走去,顺便向她解释:“自你……不在后,官家便时常梦魇,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总是说你没死,说你……只是回扬州去了。”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阿宝:“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扮作他的梦里人吗?他如今分不清的,不要告诉他你死了,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可以么?”阿宝没回答,只冷冷道:“开门罢。”寝殿里灯火昏暗,似被人特意布置成这样,赵從只着一袭单薄寝衣,赤着足,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怀里抱着那盆已经枯死的腊梅,双眼怔怔的,神游天外。“官家。”薛蘅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呼唤。“三娘……”赵從回过神,喃喃说:“朕梦见婉娘了,她说她恨朕,她要挖了朕的心肝……”薛蘅摘了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像母亲哄孩子似的,柔声细语道:“怎么会呢?婉姐姐这么爱官家,是不会伤害官家的,那只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官家,你看看,臣妾带了谁来看你了?”她示意赵從向门口看去,阿宝站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缓缓摘下头上的风帽。“婉娘!!!”赵從腾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腊梅盆栽从他膝上摔下去,花盆砸碎,土壤撒了一地。“婉娘!”赵從赤着双足跑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欣喜若狂地喊道:“你没死!朕就知道!你没死!他们都是骗我的!”薛蘅安静地退出了寝殿,阿宝深呼吸一口气,用力地将赵從推开,漠然道:“放了梁元敬。”“婉娘……”赵從不死心地还想来抱她,终于惹怒了阿宝,一巴掌抽在他身上,“我让你放了梁元敬!放了他!你听不懂人话吗?!”赵從被她打得很疼,却依然固执地将她抱进怀里,手下的血肉是真实的,还有温热的体温,深深嗅一口,鼻端都是婉娘身上熟悉的芳香,她不再是梦里那个摸不到也追不上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她回来了,他的婉娘回来了。赵從紧紧地抱着怀中人,似要将她嵌入骨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好!好!我放了他!婉娘,不管你要什么,你知道,我总是会答应你的。”即使他做出了承诺,阿宝依然不放心,非得亲自盯着他书写手诏,直到快要写完时,她才陡然记起来:“等等,还要加个人,觉明和尚。”险些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