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定远公府后宅里还有一屋亮着灯。
家女儿们围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写给家中写一封信,这是数日来除了裴盈薛洗月之外第三个可以与家中联络的,她们围坐一起冥思苦想,有人想着想着就哭了,被其他姐妹捂住嘴,擦去了眼泪。
“国公大人说老夫人如今不吃不喝。”一个少女小声说:“就说我们国公府中一应安好,国公大人还为我们请人教授算学,还请了陈家的崔夫人,这些都当写进去,好让老夫人安心。”
另一少女以银簪挑一下油灯,闻此言笑了一下,说道:“你说的再好,家人还是以为我们在吃苦,要我说,这没上漆的凳子,四人睡的一张床也该写进去,让家中多送些财物来,也不图国公大人会因财物看重我们,也总得为我们今后考量,到了北疆,一应开销都要我们自己去赚,手里多一吊钱,就有一吊钱的好处。”
其他人有的磨墨,有的看纸,有的怕与姐妹撞了眼神,索性看向了窗外。
显然觉得两人说得都有些道理。
想要只报喜不报忧的女孩儿皱着眉头道:“明音,之前老夫人就思你成疾,如今知道你要去北疆,只怕又要忧思不绝,你何苦再让老夫人难过?”
明音就是前保宁郡公世子蒙留下的小女儿,她挑了灯后将银簪插回髻,抚裙坐在纸前,摇摇头说:
“佛奴,老夫人经历之事比你我都多,与其为了让其便安心就报喜不报忧,我们更该为自己打算,此信,也许你我前路之基。”
窗外似乎有小鸡被惊醒,细细叫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佛奴看向坐在灯下的明音。
禁军入宅要人,宁多抓不放过,穿丝罗戴金玉的未婚女子一概被带走,家除了蒙的遗孤、蔚的四个女儿,还有蔚两个弟弟家六个女儿,一共十一人,在诸世家中是最多的。
从前在家中时家女儿们也分两群,一群是以蒙遗孤明音为,另一群的领头之人是蔚嫡长女佛奴。
明音与佛奴年纪相当,一个是原本郡公府嫡亲,一个是县公嫡长亲女,从蔚举家搬入县公府上就注定了要被人比上一辈子,自小从诗书到女工,你有南绫,我有蜀锦,将来必定还要比拼夫君家世、儿子女儿……
在佛奴的心中,明音从小眼中只有郡公夫人,总是乖乖坐着不说话被来往的夫人夸赞懂事守礼,那时佛奴总是不服气的,仿佛是骨子里就长满了争强好胜。
后来她娘说不管从前如何,她爹才是县公,她才是公府嫡长女,她佛奴只会比明音过得更好。
是啊,老夫人年纪大了,她们是世家女,所比的从来就是家世。
想通此处,佛奴的眼中明音就渐渐褪了色。
偏偏一场惊变,让过往一切都成雾中虚影。
一同进了上阳宫,她才现明音跟她所想的从来不一样,明音不仅自己率先对着那些内官姑姑低了头,在姐妹被惩戒的时候,还叫她们“守好本分”,她们在上阳宫中被磋磨得没了脾气,明音在上阳宫中却似乎越有了一副冷硬性子。
佛奴心中只会对着世家夫人们低头微笑的明音曾经就像一块轻纱,一座玉佛,可这样的明音到了上阳宫里竟然像是有了颜色,是冷冷的青色,她活了。
到了定远公府,明音就更冷了,哪怕她还总是低头在笑,明明国公大人让她们写信是抚慰老夫人的好机会,她却说她们要为自己打算。
此时,明音坐在灯下低头浅笑,让佛奴想起太原城外覆了雪的冷湖。
见佛奴还看着自己,明音皱了一下眉头,轻声道:“丧夫丧子,我祖母何事没经历过?我远去北疆不会击垮她,做出病弱之态不过是逼迫你父亲为我们钻营罢了,写一封诉苦的信给祖母,她更能逼着你爹为我们多做打算,你能明白么?佛奴,我们如今一无所有,若是再不为自己打算,你我性命就会如你我从前那诗书风月的日子一般,说碎就碎,无声无息。”
静夜中,梧桐在抽出新的花苞,小鸡小兔小羊在悄悄长大,有人辗转反侧,有人捂着胸口,总觉得心里有些冷。
昔日被放在心里的一切都被拿走、被打碎,只留了冷冷一团风。
她们夜间之语第二日就伴着那封信一并被送到了卫蔷的面前。
“不见风沙,不知谁根基更深。我爹当年就夸蒙是个不声不响的明白人,没想到他女儿青出于蓝,这样的人留在上阳宫里,过两年说不定真让皇后给自己养出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秦绪站在一边看着今日要给卫蔷抄录的文书,自从那些女孩儿进了府,卫行歌负责戍卫之责,顺便也把他关在了小院里不准出来。
想也知道,是怕他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唐突了那些姑娘。
卫行歌长了一副老实可靠的长相,行事还挺奸猾,竟然足足六日没让阿姊现他没了踪迹,好在他机灵,今日卫行歌去了兵部,燕歌出城接人,他借口给阿姊校对文书终于见到了阿姊。
然后被塞了半尺厚要回复的往来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