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幕僚赞叹不休,当夜提笔绘就此景,成画后再将之临摹一卷,好令两人各持其一。然而元将军翌日酒醒,对着画轴竟好一阵嗤之以鼻,还当何炳荣为人清正,没想到也同那一众结党营派之人无异,不过畅聊几句便妄图巴结于他。
元将军将画随意置于营中,不作理会。
反观何炳荣倒恰恰相反,他乃爱画之人,这一卷画作于他眼中坦坦荡荡,并无其他,不过是一幅着墨精致的佳作而已,实在弃之可惜。于是仔细卷起收进行囊,一路带回了京城,放入书房柜底好生珍藏。
不想这一藏便藏了整二十年。
作画之人本无恶意,熟料多年之后会将画中二位陷于险境之中。
何瑾弈听来为之惋惜,见父亲旧事萦怀,一番述罢感慨万端,只怕他郁结成疾,连忙宽慰道:“父亲常教导孩儿,为人身正不怕影邪。孩儿信世间自有公道,何家无罪,岂能被污了清白。”
牢里光线晦暗,何炳荣凝眼看着他,想自己二十年前正值壮年,二十年后终是老了,平素竟未察觉,原来这双浑浊眼睛已无法清楚拓印出膝下亲子的俊朗模样。
何瑾弈最是像他年轻时候,意气风发,心怀大义,以为天地间是非有论,因果有报,殊不知世上凡人有时更比鬼神可怖。何炳荣有子如此,与他一朝同落阶下囚,不知当喜当悲。
他思忖半晌又摇头苦笑道:“我眼下最为忧心的,尚不是何家。”
何瑾弈不解。
何炳荣站起身,带他行向墙边,高处一扇窄窗隐约飘进雨水,他听着雨声嘈嘈,心系京外另一处,无奈叹气:“只怕皇上已下旨捉拿元将回京了……元将受冤,处境比我何家更险。我虽高居尚书令之位,但终究一介文臣,不似元将,手握重兵,本就为皇上忌惮,如今无端端生出这觊觎江山之罪,要皇上如何信他?”
何瑾弈醍醐灌顶,恍然一念闪过心头:“父亲如此说,我倒愈觉奇怪,画卷一事时隔多年,又怎会有人知晓?”
“正是,”何炳荣颔首,“想必刘尹最初派人前往西南,原只意在拉拢元将,而非寻他罪证。”
“然而元将军刚直不阿,刘尹深知此人不可为他所用,便欲就此毁去?”
话到此处,父子两人俱是心惊。
事实诚如所料,刘尹此番派人西下,本是想借清查郡县官吏之名,假公济私,拉拢元将军,好令六皇子身后兵力厚重,牢不可摧。奈何元将军油盐不进,还讽他身为命官但满脑腌臜东西,几句冷言将人斥回。
刘尹闻信恼怒不已,转令手下将之彻查,不期然从军中探得一丝传闻,道元将军素不与文臣结好,偏却同何大人交际匪浅。
刘尹如获意外之喜,顺蔓摸瓜,揪出尘封多年的画卷两幅。
何炳荣暗中决了心意,敛眉叮嘱何瑾弈道:“你且好好记着,若元何两家只可救其一,则必当以元家为先。”
何瑾弈骤然咬牙,瞪眼望向父亲。
“天下可以没了何家,却万不可没了元家。元家一门忠肝赤胆,多年来开疆拓土,平寇无数,若无元家,恐致天下大乱!如今皇上糊涂,你我却不可糊涂,断不能将黎民苍生推入万丈深渊。”
何瑾弈岂会不明白父亲话中道理,只是私情于心,他如何都难以接受,缓缓摇头道:“孩儿即便以元家为先,也无法弃何家于后。”
何炳荣还欲再劝,觉眼下境况危急,能保其一已属不易。可不及多言半字,不远处忽有狱吏行来,将何瑾弈带离狱房。来人举止客气,出言道请,分毫不敢得罪,令何瑾弈约莫猜到是何人想要见他。
他心下了然,却仍在见到平怀瑱时倍感意外,因这一人浑身狼狈相,鬓发濡湿,衣摆鞋履皆被泥水所染,哪还有半分平日模样。
他快步近身,抬手拭去平怀瑱额上水渍,方要开口便被紧紧攥住手掌。平怀瑱喉咙干涩,好半晌将话喑哑道出:“瑾弈受委屈了。”
何瑾弈暗压心底的窒闷难受顿时为之抚平。
“不委屈,”他低声安慰,好令平怀瑱也冷静下来,“我知你会来见我。”
“我会来见你,更会将你好好带离此处,何家受屈之事,我绝不袖手旁观。”
何瑾弈颔首一句“我信”,罢了为他擦拭发间水珠,将方才与父亲所谈讲给他听,道:“父亲心系元家,可如今自身难保,深陷牢狱,莫可奈何。”
平怀瑱总算知晓了前因后果,兀自沉思良久,心底有话不敢道与何瑾弈知。
因为事到如今,他怕的不是宏宣帝受人蒙蔽,昏庸愚昧,而是明知何家无辜,却还佯装糊涂,只为削平隐患。所谓君要臣死,倘若宏宣帝早已心存芥蒂,眼下罪证当前,清白与否岂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