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众黑衣人自裁之后,接连被扯落面上罩布,容貌眉眼无一相熟者,更为蹊跷之处则是腕间皆绘有同一图腾,江湖气颇为厚重。
然而平怀瑱思来想去,自是如何也不相信这些个刺客当真会是江湖中人,之所以故弄玄虚,无疑是妄图打着江湖名号将他暗杀,方可巧借京中乱象洗清真主嫌疑。
不过数十年间朝廷江湖两无恩怨,刺客入宫既非为财而来,则缺一得当理由。至于理由为何,目前尚不知那作假之人有何盘算。
想必隔日天明,便会有人将此理由昭告京人。
平怀瑱不多费神思,躺**子将李清珏重揽入怀,合眼睡去。
一觉醒来,正如他所料,京中果起诡谲传闻,道江湖某一教派邪祟至极,欲取太子阳血熬炼仙丹,以促邪功大成。
平怀瑱辗转自赵珂阳口中闻听此话,当下失笑,早料到这由头荒唐,却不想荒唐如斯,那暗处欲取他性命之人,倒连此等托词都撰得出来。
然而看似荒谬,实则诚然高明,太子生辰八字至刚至阳,且为嫡储,其血有灵一说,世人听来当真少有不信。加之钦天监算准皇家当有血光之灾,两相为证,岂不打得一手阴阳斗转,真假难辨?
只可怜那无辜小派,平白承下天子之怒,一夕之间尽遭朝廷军马剿净,背了这口谋逆黑锅。
平怀瑱若有所思,执壶斟下一杯茶,探手推至赵珂阳手边,不再提这了无意义之事,道:“近来想了又想,以为欲伤小六,则不可留刘尹于京。其与宜妃前堂后宫两相勾结,防不胜防,倒不如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赵珂阳将那茶盏攥在掌心摩挲:“太子已有打算?”
这一问令平怀瑱沉吟多时,似顾虑李清珏在旁,好一会儿颔首应道:“从前所为皆如隔靴搔痒,只可伤小六一时,断难止痛。原我所愿不过是保储位,登龙座,若能得偿,留他性命亦是无妨……然今他令我痛失何家,此仇便不可不报,方得拿命来还。”
座旁李清珏听得他话末一句,袖里手指紧了紧。
“再要出手,当一击致命。”
赵珂阳心领神会,知平怀瑱欲行长路,不急分一时胜负。而恰如他所言,眼下刘尹已与武阳侯相熟,六皇子足下道路可说是条条尽攥刘尹之手,唯有将刘尹趋离京城,才可断其脉络。
此计非一朝一夕可成,路阻且长,还需负重而行。
茶烟袅袅,赵珂阳敛眸颔首,细与他长相谋划。
是日夜来更深,京中下起一场大雨,正是夏时常有的瓢泼之状,隆隆伴着雷震,仿欲震碎天幕。阵阵惊雷夹着闪电,自天而降的浓雨将白日惨景洗净,长街短巷如新,好似从不曾沾染过江湖人血。
太子遇刺之事暂行揭过,这一夜降雨,蒙蒙乌云遮天蔽日,星象难观。钦天监难寻征兆,宏宣帝且当血光之灾已现,厄运已昭,却不料皇城之外险象又生。
承远王暴毙床榻,死相极为可怖,胸前匕首淬毒,以致七窍流血,双唇乌黑。
王妃颤抖着行出寝房,双腿战栗发软,行了数步跌倒在泥泞雨里。棠梨撑伞跑来,扶了几下没能将她扶起,反同她一道跌在地上,污得浑身狼狈不堪。
不远处有仆人赶来,王妃张口说不出话,好一阵过去才崩溃地低喊出声:“快……传太医,快!”
王府变故惊动皇城,太医院医师冒雨而至。
再不过半炷香的时辰,天光依稀暗沉,宏宣帝亲临王府,合眸静坐堂中。众太医回天乏术,齐齐跪伏皇帝身前,半寸不敢挪动身子,只听着扰耳雨声屏息等待发落。
宏宣帝睁开眼来,但问两字:“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请皇上降罪,王爷毒入骨髓,心脉俱损,我等无力回天……”
后话戛然而止,满堂死寂。
宏宣帝默坐许久,承远王妃亦在堂中,一身狼狈未作梳洗,微侧首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雨幕。
一时雨声嘈嘈,雷声滚滚,但无人声半句。
宏宣帝合上双眼,手掌覆着茶案一角,直将掌下那片蒙出层汗气来,不知哪时松了力道,睁眼起身。
太医随之一抖,大气不敢出,直将眸子垂望地面,余光瞟着那道明黄衣摆自身侧而过,向堂外行去。宏宣帝脚步滞在门槛处,头不曾回:“承远……乃朕的亲弟。”
众太医登时惊得魂不附体,莫说头顶乌纱帽,甚恐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万分惶然地把背伏得更低,直到宏宣帝甩袖离开仍久久不敢起身。
天际又一道惊雷炸开,王妃唇角颤颤向上挑了一些,瞧来笑哭皆非,心中如有万千针扎……唯她心知肚明,宏宣帝方才那话不过是说与她一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