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无心佳节,但京人每逢七巧总有集市可赶,于是待至黄昏,平怀瑱与李清珏自赵府行出,弃车架未乘,徒步迈入嚷嚷人群中。
长街之上人声鼎沸,至热闹处更接踵联袂,时节炎热,不一会儿便能将行人闷出覆背汗水来。
若在往常,平怀瑱必不喜爱这般拥堵之象,但眼下特殊,他知李清珏自家人离世以来,心头不曾暖过片刻,因而此行将他带来夜市,哪怕只令那双耳闹一闹,双眼热一热,也算有益。
两人不知不觉行过长街到了河畔,过城柔河水流清澈和缓,河面上飘着桃花灯儿数盏,星星点点缀连成片,令整一条河道有如为风所漾的浮光锦缎,琉辉烁动,观者炫目。
李清珏侧首遥望河景,面上神色稍有松动。
平怀瑱顿感欣慰,陪他静立,片刻后见他抬手,指向一背身蹲着的小孩儿问道:“那可是承远王世子?”平怀瑱闻言敛眸望去,那小小背影分外眼熟,正是平溪崖无误。
正看着,话里小孩儿已站起身来,合掌许愿,面前的一盏花灯随风向远处飘荡。
二人往前行了数步,并不出声打扰,立在身后待他许好心愿。片刻后平溪崖转过身来,见着太子先是意外,继而与他惊喜一笑,略了敬称只唤声“哥哥”。
平怀瑱见他身上还穿着一袭领白缁衣,是身为世子尚值孝期之故。
如此装束与那暖笑格格不入,平怀瑱牵起他手,同李清珏一道将他带往人少处,旁的一概不问,只宠爱道:“近来又高了不少。”
平溪崖笑弯眼睛:“要快些长高,才能保护母妃。”
不远处有三两人等一眨不眨地把这边儿紧紧盯着,平怀瑱抬眼看了看,是王府里头看护世子之人,于是放了心,又问:“王妃未同你一道来这长街走走么?”
此问一出,平溪崖面上灿笑才散了些,微微皱起了眉头。
“母妃日日消沉,少有出府。”
小孩儿诚实,令平怀瑱亦听得敛眉。
李清珏在旁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张面容端着同一神情,惊觉格外相似。
河畔传来数位少女惊呼,是骤起夜风吹翻了数盏精巧花灯。
平溪崖倏一瞪眼,赶忙跑回河边垫起脚望,努力寻着自己方才放下的那盏。所幸所放花灯别具一格,桃花瓣上黏着几只舞动纸蝶,五彩缤纷,比之其他更加精致,一眼可寻。
花灯无恙,小孩儿吐了口气。
平怀瑱不问其上载着哪般心愿,会令他如此在意,只摸了摸头,未想下一刻平溪崖倒主动说与他听了:“这灯定会燃至天明,我可许愿母妃长命百岁呢!”
平怀瑱听来动容,颔首回他:“定能如愿。”罢了不免落入深思,目光覆在平溪崖身上,思及他尚在孝中,虽身着孝服为父沉缅,然而神容之上却半点儿不见哀愁别绪,实难令人觉出父子之情。
倒是王妃,平怀瑱曾妄自揣测其与承远王情疏不合,怎知月前丧仪之上匆匆一面,见王妃面容极其憔悴,双眸寂如死灰,从前清丽风姿不再,确有丧夫之痛裹挟周身……
平怀瑱愈觉迷惑。
天色转暗,平溪崖花灯放好,两人就此送他回府。
清清河道离王府不远,不过一长一短两条街巷。
凉月挂钩,繁星缀幕,行于途中时,平怀瑱终未忍住,未作思索便将心头一话问出口道:“承远王去了,你可伤心难过?”
话落顿觉后悔,惊讶怎的失礼至此。
可平溪崖闻言仿佛丝毫不觉唐突,仰头看着他,不似那会儿一般笑着,更有几分内敛应道:“该是难过的,从此往后便没了爹爹。但嘴里难过,心里却不难过,不想念也不伤怀,还比从前安心了。”
平怀瑱立时驻步不前,捏着他的手紧了紧,眸里诧异,低声告诫道:“不可对外道出此话。”
“太子哥哥问,我才肯说的。”
幸而平溪崖身后随行之人离得尚有几丈远近,周围人声嘈嘈,当无人听去这番言辞。平怀瑱未料无意出口之惑会得来这般答案,蹲**子轻声向他又问:“缘何安心?”
平溪崖学他压低了话语声:“父王总是凶巴巴的,时常冷眼睨我,对母妃也不好,我不喜欢。”
“对王妃不好?”
“不好,”平溪崖摇头,如实相告,“父王每与母妃争吵,便将母妃锁在房里,令许多侍卫守着院子,连我也不许见呢。”
平怀瑱满心震诧,偏头与李清珏一望。
少顷,他轻拍平溪崖双肩,眸色肃然,二度告诫:“今日所言,切不可为旁人道,可记下了?”
“嗯,记下了。”平溪崖偏头笑一笑,“太子哥哥,我自是不乱讲的,是你问,我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