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对视,旁若无人。卫燎忽然低声笑起来,一瞬间的天真:“那时候我多想能和你正大光明的……”他没说完,不过也足以让傅希如明白,晨光明烈,像燃烧的火焰,傅希如身上的寒气被薰笼的热蒸得湿软,带着他整个人引而不发的气势似乎都软了几分,那些恭顺驯服,也很像是真的了。纵使知道对方回来多半就是要取自己的性命,卫燎还是忍不住色欲熏心,摸了摸傅希如自然而然微微翘起像是带笑的风流唇角,靠在了他的肩头。傅希如虚虚搂着他的后背,不闪不避,迎了上来。这感觉熟悉而又陌生,这肩上甚至还有风雪味。卫燎动一动指头,里面的人马上潮水一般退了个干干净净,他这才扯着傅希如的领子叫他上来,随后就被搂着腰拉了起来,不得不拥住傅希如的脖颈,去配合他,甚至还要站得笔直。上一次这么亲密,大概是五年前。卫燎心生不合时宜的感慨,傅希如却已经扣住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短暂的分离开,低声道:“陛下……未央……”未央是卫燎的幼名,和他的名字一样,取自诗经: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这些年已经几乎要没人敢叫了,卫燎一听到这低低哑哑的两个字,就觉得身体内里痉挛起来,熟悉的滋味和冲动争抢着,要把持他的身体。但他终究按捺住自己,和傅希如紧贴在一起,比着演情深似海,既往不咎:“嗯,你回来了。”他心里觉得可笑,又未免尝出这样表里不一的快意和诡异兴奋,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在傅希如一无所觉的时候要了他的命,于是情不自禁的战栗起来。好在这时候战栗很合适,傅希如也察觉不出什么一样,于是卫燎又仰起头去寻觅。趁着能贪欢的时候,他自然要早贪欢。否则群英散尽,春天消失不见,还能怎么追溯最美好的时节呢?缠绵如斯,仿佛深情。傅希如却相当懂得节制和拒绝:“臣离京五载,过家门而不入,不能在宫中逗留。”卫燎这才想起,傅希如是以什么名义回来的,又是什么样的交换,能让他允许傅希如留京。情势变了。=========作者有话说老情人会面,真是我钟爱的剧情之一。物是傅希如骑马离宫,摸到马鞭的时候,难得愣了愣神。这是卫燎赏给他的诸多东西之一,卡在逾制的边缘,是卫燎爱用之物,贴身而不显眼,很够得上当时傅希如在卫燎眼中的分量。出京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塞进了他的行李里,不知不觉,也带了这些年。方才在梅亭,他也想起这马鞭来。说卫燎没有分寸,是实话,可说他没有成算,却不对了。或许如今他是最懂卫燎的人,虽不见得同仇敌忾,可彼此之间,也只能纠缠不清了。早年的流光易逝,情意难抛,在幽州枕着风雪入睡的夜晚,没有一刻他不想起卫燎。生而富有天下的人不知道疾苦,是应该的,可为了这一份应该,把天下都纵情任性的一把火烧掉,傅希如不能看着这样的事发生。他恨卫燎恨到了默念他的名字,唇齿之间都是杀气的地步,究竟也不能一见面就犯下弑君之罪,甚至还要头疼于该如何敷衍卫燎异乎寻常的兴趣,难免有些头疼。恩怨是将人缝缀在一起的针,穿骨而过,留下疤痕和瘀血,说不上这针脚是否能叫人联结得更紧密,还是紧密得更危殆。傅希如接到宣召自己回京的旨意,也曾在一瞬间觉得宰执天下的权柄似乎都望而可见,触手可及,然而迎着京都的风雪,这才想起前路维艰,他选的并非大道通途。他回来的时机很微妙。家族七零八落,没有几个人才,昔年故交也多数不在京城,联络变得艰难而危险,所能仰仗的,居然只是当初贬官时最大的威胁,节度使云横。云横盘踞范阳,天高皇帝远,俨然已经是一方霸主,先前藩镇抵御突厥,他也曾立下大功,可如今尾大不掉,已经成了卫燎的心腹大患——当年他决计不会想到让傅希如出京,并且扔到冰天雪地的北疆,居然给了他机遇,和云横勾连。比起叫他继续用傅家三百年人脉为云横拉拢世族,自然还是把他弄回来为好。傅希如没在这五年给卫燎写过除了奏章表陈之外的任何东西,只除了入冬时节的那一封信,寥寥数言,到底是让卫燎不得不传了旨意,宣召他回京。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总是很少说话,无论是真心话还是情话,多少事就这样在颅骨之下,千里之外,默默交锋,在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到彼此的坚硬与冷冽。卫燎恨不能捏碎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傅希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个什么结果,只知道不能再叫卫燎这样下去。他不愿做逆臣贼子,是因为不愿意叫卫燎做无道昏君,他们也不该是逆臣与昏君的下场。他打马过了朱雀大街,一路往家里走。傅家这一代人丁凋敝,他出京之前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又早亡,留下偌大一个宅邸,由还在国子监当生员等着恩荫的弟弟傅希行守住,岌岌可危。他在世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地方,可以留恋了。傅希如来的突然,想必除了宫里,还没有人能收到消息,傅希行要回来,最快也就是晚上了。傅希如打马走到家门口,停了下来,抬头看上面的牌匾。他父亲获封开国郡公,自己降等袭爵,如今身上还留着一个郡公的名号,这牌匾到底是没摘。不说是满门荣耀,但全家的富贵,现下看来,也就在这儿了。寥落,冷肃。他停住了,没人敢催,想也知道他这会儿一定感慨万千,于是都噤了声,大雪落满头,门口静如深夜。其实傅希如没想什么。他知道自己走后卫燎是如何“选贤举能”,找了个一意媚上绝无二话的尚书左仆射,气走了老太傅,又将朝堂上下弄得乌烟瘴气,好任意施为,拆散所谓的三朝世家,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的。这些人势力盘根错节,以一般手段根本无法撼动,卫燎倒是出其不意,居然也拆了个七七八八。傅家也在其列。傅希如人不在,自然一身轻,唯一的弟弟傅希行年未弱冠,扔在国子监简直是棵失去怙恃的小白菜,更没有针对打压的必要,倒是逃过了这一遭狠心辣手的清算。——看来醉生梦死的卫燎,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傅希如想笑,又敛去那一丝波澜,下马进门了。庭院中夹道种着红梅花,是所谓蜀中的“朱砂梅”,艳如血滴,又叫“朱颜烈”,听来仿佛殉情的女子,旖旎又孤冷,被冻得瑟瑟发抖,既不茂盛,也不繁华。傅希如信手折下一支,带到自己房中去了。厨下应该在忙碌今日的小宴了,傅希行得了消息,早就拍胸脯保证过,要亲自为他接风洗尘,除了重逢之喜,该是还有点叫他看看自己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的意思。当年他还不过一臂那么长,现在却口口声声是个男人了,傅希如反而觉得不大适应,想想就违和。插好那支梅花,傅希如转而到屏风后面自己换衣服。他是早就习惯了亲力亲为,侍婢们却颇为讶异,片刻之后才手忙脚乱的上来替换他。当年身边人也早就散去了,这些该是新买的,用着并不顺手,傅希如心里有事,也就忍了。他脸上这一道疤看着虽然不丑,却不好亲近了,低头一瞧白嫩嫩却颤巍巍的玉手,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怎么回事,这才开始想,这张脸如今,可不能算是傅希行早年间同人夸耀的“我大兄是玉树金枝一般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