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吏治腐败,迟早要治,亲征得胜之后他的威望势必达到最顶点,外敌也消失了,正是整治朝中事务的最好时机。他的打毕竟不是白挨的,纵使先前只有个安内必先攘外的思路,眼下也填补进去了不少计划,卫沉蕤……等到他回来,也就该被抓住马脚了。傅希如那样推着他逼着他做个好皇帝,他自然能够做到。他也难以界定自己的心意里是否有一二分的怨念难平。都做了许多年独断专行的皇帝,倘若说卫燎是不敢,他自己也不会同意,只是还是从前那样的感想,什么事情一旦绵延十多年,那也不能马上就分得清其中的感情。总有一两分的怨憎会,一两分的苦别离。人生谁不是如此,好的东西这么少,苦涩却能随时随地的掺和进去?卫燎从未认真的想过就做一个昏君又如何,如今在銮驾里再次想起来,难免叹一回气。他从没有想过,一面是因为先帝教导卓然有效,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傅希如不会肯的。不是他肯火焚摘星楼,傅希如就愿意曲意媚上,醉生梦死,和他至死都抱在一块儿的。这个人他烧不化,骗不过,磨不出自己想要的形状,反而被他改变得不伦不类,倒也是谁都回不到过去了。他现在再去摸索傅希如想的是什么,总觉得差这一点至关重要的东西摸不清,又深信对方即便百感交集,也一定是恨着他,自己更无法辩驳所有一切都是无心之失和造化弄人,也就安分下来。终究是没办法张口你心里有没有我闭口你今天就别走了,反而显得深沉老练了许多。人在情爱里要老成起来,非得真的受过伤不可。卫燎闷闷的想了一回,翻身起来继续在心里过心里清清楚楚的防务,人事,这几个将领历来的声望,考绩。朝中多年不曾打过大仗,国库虽然不丰,但这一时还是可以的,卫燎走得放心,想起前路也并不怎么担忧。他虽然没有打过仗,但毕竟是来做样子的,为的是威望,民心,身后好看,孰轻孰重是很明白的,心里虽然事多,但桩桩件件,都能够处置。再过两日与哥舒瑜会和。当初有傅希如和许多人求情,他的案子也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虎头蛇尾的了结了。卫燎做惯了出尔反尔的事,能够在朝中仍旧说一不二,靠的可不仅仅是喜怒无常。他消了气,也就并不在乎杀不杀他,当即叫进宫里来好生安抚一番。都已经不杀他了,倘若他心怀怨望,岂不就是白白放过?卫燎善于辞令,一席话说下来,没有说一句自己喊打喊杀实在不该,已经叫哥舒瑜悔不当初,跪在殿内哭了一顿,自请革职。卫燎自然不准,还把他派在军中,只是自然而然的换了个防。其实傅希如说的是对的,终归是有用的人——这不是就用上了?卫燎也料不到用到这人的时机这么快,哥舒瑜更是意想不到。陪着御驾亲征这回事非比寻常,倘若得胜班师回朝,最大的功劳自然是记在卫燎头上的,都是陛下英明神武上苍保佑,然而对哥舒瑜来说,真正的好事在后头呢。本朝自从有了藩镇制度,其他将领要出头却没有军功,轮流换防的地方都安靖清宁,禁中有的是走裙带关系的,最多也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像是杜预那样早早荣升的还是早些年先帝那时候打过仗的少年将军。因此眼下这机会就是天上掉的馅饼。哥舒瑜这几年称得上是几经起落,那件事解决之后他就恨不得在家里供上一个卫燎的牌位早晚上香,原本就打了从此时候忠君报恩的心思,哪里想得到机会来的猝不及防。当即赶上圣驾之后就求见。他到的时候正是夜里,按理来说营帐之中就不好觐见了。然而卫燎还没有睡,于是很快就宣了。面君不得带剑上殿,情急之下奔驰而来的哥舒瑜还穿着铠甲,当即在帐前解了佩剑,近卫撩开帐子放他进去。帐内地方不小,整备装饰的和紫宸殿差不多,靠右放着一架屏风,画的是桃花春晓,正中靠后放一张大案,摆满了奏折敕书,都是出京以后追上来的,封在木匣子里。卫燎坐在后面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写画画,哥舒瑜也不敢多看,认准了方位就拜了下去。“末将哥舒瑜叩见吾皇。”卫燎放下笔,及时抬手虚扶了一下:“平身。”哥舒瑜起身,还想行个舞蹈礼,卫燎看出端倪,倒像是被逗笑了:“好了,不必,卿一路而来也是累了,先坐。”这舞蹈礼本身是有的,十分郑重严肃,且有些忘了行礼或者年迈体衰舞蹈不得的兴许还要被降罪,不过卫燎不大爱看五大三粗的男人们见到自己个个扬袍舞袖,于是总是免去,近几年就越来越少了。哥舒瑜也是一时激动,才情不自禁想大礼参拜。卫燎让坐,他也就打消念头,寻个地方坐下来。卫燎随手将方才涂涂写写的那张纸一揉,往胡床上一靠,仔细端详他的脸:“倒是未曾料到再次见卿是这样的形势,到了幽州就要多依仗你了。”哥舒瑜躬身:“臣不敢,自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大恩。”=========作者有话说写的是写废了的情书。(dei就是旅途见闻和我好想你那种情书,可惜卫燎作文课成绩不好,写不出来,正在生气中)舞蹈礼真的有,就是跳舞,谁见都要跳,不跳就受罚……就……皇上天天看人尬舞……天与纵使这是在行军途中,卫燎身周事物的变化却也不多。虽然没带紫琼,然而照顾他的人也不少,哥舒瑜一落座,更觉得帐内燃香,地设锦毯,屏风上桃花灼灼,这儿和紫宸殿也不差什么了。卫燎已经不写信了,站起身让开身后的位置,原来他背后悬挂着一张牛皮制的堪舆图,不是疆域全貌,画的是幽燕地形,城池都用黑点标注,还有驻军位置。哥舒瑜一看就知道这大概是兵部保存的堪舆图,当即也大感兴趣,站起身来趋前去看。卫燎伸手一指朱砂标记出来的几个地方:“此一战势必要仰赖卿了。”哥舒瑜连称不敢:“陛下英明神武,臣自当竭力辅佐。”卫燎正千里跋涉,京中就已经收到了送回来的御批。傅希如早上刚到都堂,就有人给他送来一个信匣子,想也知道会写信过来的就是卫燎了,当下拆开一看,里面是几张宣纸。写的是途中见闻,没什么稀奇,甚至一句正经话也没有提,甚至涂来画去,最后一页信手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傅希如倚在案旁一张一张翻看,看到最后,长长叹息一声。卫燎离京已经有半个月,想必是到了边关,塞北苦寒,行军不易,这一番风霜他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兴许是不想示人以弱,又或许是再也不弄什么花招了,这一封信倒好似家书。他平昔就有一种风流意,只是自己并不在意,最喜欢滥用。当下不故意作怪,看起来反而平淡又动人。傅希如摩挲着纸张,捏着宣纸微微皱起才醒过神,理了理这薄薄几张纸,又放进匣子里去了。两人多年来相处,因权势地位的差异,总有一种时刻争锋的紧绷感。傅希如不敢放纵自己任凭卫燎施为,未尝不是在难为自己。而卫燎几次三番明言的也不过是想要他全心全意。全心全意不难,金风玉露也只是一相逢,何况多年深情,难道都是错付吗?只是要把这全心全意毫无伪饰的给他,傅希如总是难以做到。他们二人走到今天不得不背离,其实都是身份和命数使然,并非谁一心一意就能避开,傅希如自认自己任凭天意摆布,谁知道只看这么一封说不上用了几分心意,却十成十坦率的信,就难过起来。因为他一再退避,卫燎不得不用尽手段来挤进他心里,等到两人之间不在伪饰,直来直去说心里话的时候,却已经到了现在。这到底是他的错呢,还是运气不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