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还是在丈夫姚传海被送监前在市看守所见过他一面。那天,母亲带着她跟强强一起来到看守所。这看守所对她们来说并不陌生,其实就是母亲在那十年前工作过一段日子的小学校改的。接见室也还是个像普通小学教室一般大小的房间。空旷的房间里只摆放着三五张长条桌,四周围是几条长条椅。母亲同二妮带着强强站在靠窗的地方,陌生地向外看。
透过窗看,外面是一个不大的由四面监舍围成的操场。操场中有一排由五株扬树组成的绿化带,旁边有两方石凳和两架晾晒衣服的由铁管焊接而成的衣架。厚重的大铁门矗立在窗口对着向右的地方。铁门的左下角有个小小的角门。门边岗亭站着核枪的武警战士。
大铁门的后边一定就是监舍了。监舍成“口”字型围出一个小操场。监舍窗外是一圈由红砖铺成的廊道。厚重而略有些冰冷的大铁门。角门打开,监狱领导当先跨进小院。传海随后跟着,后面是两名武警战士警觉地跟进。传海被押着走上廊道,往这边来。
母亲首先看到了这一行人,不由揪心地说了声:“来了!”强强在二妮怀里挣扎着叫:“爸爸!”想下地去找爸爸。二妮抱不住强烈挣扎的儿子,只得把强强放下来。姚强想拉妈妈一起出去找爸爸时,却见妈妈倔强地扭过脸去不向外看。监狱领导把传海带进来。传海看到强强,禁不住不住眼睛一红,俯下身想去抱孩子。二妮却又再次抱起强强闪到一旁。传海愕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强强在妈妈的怀抱里伸着手喊:“爸爸……”传海看向监狱领导。领导把头扭向一旁。传海又无助地看向母亲,怯怯地叫着:“妈!素娥……”母亲无语。二妮更是理都未理。传海忽然蹲下去,嚎啕大哭。母亲走到传海身边,依旧慈祥地说:“别哭!时间不多你们说说话。”传海仰起头抽泣着说:“妈!素娥,我真对不起你们……”二妮这才扭过脸来,走到近前扶起传海,说:“为啥,为啥要去偷?咱人穷可志不短。家里并没有要求过你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你,就算吃糠咽菜我们母子也从没有过怨言。我不求你高官厚禄,手眼通天,也不求你钻营取巧,腰缠万贯,我只求你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可就这儿你都做不到。现在下岗的又不止你一个,难道大家都去偷?七年,七年啊!一个人有几个七年?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人’这一撇一捺该咋写!我咋也想不到我的丈夫会去偷,会去做那么脏的事。可耻!”传海哭得越发伤心了,“我不是人!我该死!我对不起你跟孩子……”二妮说:“现在说啥都晚了。”传海恐惧而无助地看着二妮:“素娥……”二妮说:“起先我也一直以为你很疼你的孩子,也很爱惜我,爱惜我们的这个家,可是现在看来全都是假的。你自私!你只想到你自己的苦!你去偷。心里从没有装过任何人!”传海无地自容地低着头。
母亲扯了下二妮,说:“大海,你可别怪你媳妇把话说得难听,她的心里也不好过。你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你倒了,妮子就慌了,说了这么多,她是恨你不争气啊。”传海任凭眼泪横流地说:“我知道。我这一步是走进深渊了!我无话好说。我也没脸再见你们。”母亲说:“别说这样的话,会让人担心的。老话说得好,在哪儿跌倒了就在哪儿爬起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你在里面好好改造,等债还清了,你还是堂堂正正的人。强强还等着你回来呐。”传海摇着头,说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母亲说:“人一辈子哪能没个闪失?错了就错了,不要不承认。错没有错一辈子的。错了就改,改了还是强强的好爸爸,妮子的好丈夫,妈的好女婿。”传海终于控制不住跪倒在地,叫着:“妈!……”姚强忽然挣脱妈妈的怀抱跳下地,走上前推动着传海的肩膀,喊着:“爸爸,你欠人啥了?强强替你还,你跟我们回家吧!”二妮听着儿子稚嫩的声音,用手撑着墙,头埋在臂弯儿里失声痛哭。这时,监狱领导走过来拍了拍传海的肩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的档案我看过,我们相信你可以改造好,会重新站起来的。
街道上车水马龙,一派繁荣的景象。街道两旁的商家推出的新潮时装、变色镜,琳琅满目,取代了过去的蓝绿军装和纱巾发卡。二妮沉重而艰难地一个人走在街上。发廊中传出“上海滩”的主题音乐。二妮站住脚步,漫无目的地四下望。
瑛子服装店的大门和窗户上贴着用黑墨汁写的封条。瑛子恋恋不舍地站在那儿看着她一手创建的这家小小服装店。不知何时,二妮走到她的近前,轻声唤着:“瑛子……”瑛子说:“这几天你事多,搬家的事我就没告诉你。现在店是没了,不过我们还可以干下去,新店小是小了点,但离我那近,这也算是意外之喜吧。”二妮说:“真没想到他们这么不讲情面!”瑛子苦笑道:“人就是这么现实,我公爹是几天前才接到的退休通知,他们第二天就来收店了。亏我有先见之明,从年初开始我就没再交给他们房钱。现在就当那些钱是他们补偿给我的损失吧!”瑛子说到这故作轻松地舒了口气,下意识地拉了下二妮,说这下好了,老裁缝和临时工不用我打发就自己走了,现在就剩咱们姐妹俩了,打明天起我就是董事长,你就是总经理,现在开公司的人多,咱也凑个热闹!二妮倔强地说:“不,店没了要重新开始,你也会有许多难处,我不能再拖累你。”二妮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一沓钱,说:“我是才听说店被收了,这是你以前给我的,我都没敢花,现在……你拿着救急。”瑛子看在眼里,不由脸色一沉,“你这是干啥,想跟我断交啊?我就算真有难处也不差你这点钱。给你也是你该得的,你别跟我整这虚套,你应该知道我瑛子是咋样一个人。听好,赶紧收起来,明天到我店里上班。”二妮说:“姐知道你是想帮姐,但你帮得了姐一时,帮不了姐一世。现在活人不容易,你就别再管我了,我自己能行。等以后你好了,我还来给你当学徒。”瑛子不无担心地看着二妮,说:“我咋说也有个家,家里公婆、丈夫都有工资,你自己拖个孩子要吃要喝,还要上学,现在连厂都黄了,你靠啥活?”二妮说:“我有手有脚,就算一个人,我一样可以把强强带大,让他有出息。瑛子你是了解二姐的,别再劝我了。我走了。”二妮说完把那包钱偷偷放进瑛子的口袋,转身走了。等瑛子发现那钱再看二妮,她人已经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