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表示骨气的,请安的,送进奉的,密陈各种“中兴大计”的,敢于气势汹汹质问执政府的遗老遗少们,出进日本使馆的一天比一天多。到了旧历的元旦,我的小客厅里陡然间满眼都是辫子。我坐在坐北朝南、以西式椅子代替的宝座上,接受了朝贺。
许多遗老对使馆主人怀着感激之情。他们从使馆的招待上看出了希望,至少得到了某种心理上的满足。王国维在奏折里说:“日使……非徒以皇上往日之余尊,亦且视为中国将来之共主,凡在臣僚,谁不庆幸?”
旧历元旦那天,小客厅里是一片庆幸的脸色。那天有段插曲值得一提。正当第三班臣僚三跪九叩行礼如仪之际,突然在行列里发出一声干嚎,把人们都吓了一跳,接着,有一个用袖掩面的人推开左右,边嚎边走,夺门而出。当时我还以为是谁碰瞎了眼睛,众人也愕然不知所措。有人认出这是前内务府大臣金梁,他干嚎个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到第二天,《顺天时报》上刊出了他写的诗来,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天这一幕怪剧,是为了写这首诗而做的苦心准备。诗曰:
元旦朝故主,不觉哭失声;虑众或骇怪,急归掩面行。闭门恣痛哭,
血泪自纵横。自晨至日午,伏地不能兴;家人惊欲死,环泣如送生。急梦
至天上,双忠(文忠、忠武)1下相迎;携手且东指,仿佛见蓬瀛;波
1文忠、忠武是梁鼎芬和张勋的谥法。
涛何汹涌,风日倏已平。悠悠如梦觉,夕阳昏复明,徐生惟一息,叩枕徒
哀鸣。
过了旧历元旦,眼看我的生日又要到了,而且是二十(虚岁)整寿。我本来不打算在别人家做寿,不料主人偏要凑趣,硬要把使馆里的礼堂让出来,作为接受朝贺之用。礼堂布置起来了,地板上铺上了豪华的地毯,作为宝座的太师椅上铺了黄缎子坐垫,椅后一个玻璃屏风贴上了黄纸,仆役们一律是清朝的红缨大帽。到了生日这天,从天津、上海、广东、福建等地来的遗老竟达一百以上,东交民巷各使馆的人员也有人参加,加上王公大臣、当地遗老,共有五六百人之多。因为人多,只得仍照例写出秩序单,分班朝贺。下面就是当时的礼单:
一班 近支王公世爵,载涛领衔;
二班 蒙古王公、活佛喇嘛,那彦图领衔;
三班 内廷司员、师傅及南书房翰林,陈宝琛领衔;
四班 前清官吏在民国有职务者,志琦领衔;
五班 前清遗臣,郭曾炘领衔;
六班 外宾,庄士敦领衔。
那天我穿的是蓝花丝葛长袍,黑缎马褂,王公大臣和各地遗老们也是这种装束。除了这点以外,仪节上就和在宫里的区别不大了。明黄色、辫子、三跪九叩交织成的气氛,使我不禁伤感万分,愁肠百结。仪式完毕之后,在某种冲动之下,我在院子里对这五六百人发表了一个即席演说。这个演说在当时的上海报纸上刊载过,并不全对,但这一段是大致不差的:
余今年二十岁,年纪甚轻,不足言寿,况现在被难之时,寄人篱下,
更有何心做寿,但你们远道而来,余深愿乘此机会,与尔等一见,更愿乘
此机会,与尔等一谈。照世界大势,皇帝之不能存在,余亦深知,决不愿
冒此危险。平日深居大内,无异囚犯,诸多不能自由,尤非余所乐为。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