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之所以高兴,是因为都想过个痛快的新年,而所方之所以支持,是因为这是犯人们进行自我教育的成功的方法之一。学委会是首先接受了这个思想的。他们早从日本战犯的演出得到了启发。日本战犯每次晚会除了一般的歌舞之外,必有一场戏剧演出,剧本大都是根据日本报刊上的材料自己编的。记得一出名叫《原爆之子》的戏,描写的是蒙受原子弹灾祸的日本人民的惨状,这出戏控诉了日本军国主义给世界人民而且也给日本人民造下的罪行,演到末尾,台上台下是一片控诉声和哭泣声。学委会看出了日本战犯们通过演戏的办法,编剧者、演剧者和观剧者达到了互相教育、互相帮助的效果,决心也要在这次晚会上演出一出这样的戏。学委会的计划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他们很快就把戏的大概内容和剧名都想出来了。一共是两出戏,一出名叫《侵略者的失败》,内容写的是英军侵略埃及、遭到埃及人民的反击而失败的故事,这是一出时事活报剧;另一出是写一个伪满汉奸,从当汉奸到改造的经历,这是一出故事剧,名叫《从黑暗走向光明》。剧作家也有了,这就是溥杰和一个前江伪政权的穆姓官员。事情一决定,他们便马上写起剧本来。
与剧本的创作同时进行的,是其他各项节目的准备工作。“幻术家”老龙的戏法向来最受欢迎,现在他对于以前玩的“帽子取蛋”、“吞乒乓球”之类的小戏法,觉得不过瘾了,声明要表演几个惊人的大型戏法。蒙古人老正兄弟和老郭等人在准备蒙古歌舞。我们组的学习组长老初,一个前汪伪政权的外交官,是位音乐爱好者,他带了一批人在练习合唱。还有一些人分头准备相声、快板、清唱等等传统节目。这几天最忙的是学委会主任老万,他忙于排节目,找演员,计划节日会场的布置。会场布置由小瑞负责,他是制作纸花和灯笼的巧手,在他的指导下,一些人用各色花纸做了灯笼、纸花以及张灯结彩所必需的一切饰物。全场的照明设备由大李负责,他现在成了一名出色的电工。我的固侄也够忙的,他除了做幻术家的助手之外,还要准备说相声,参加练唱。在各方带动之下,人人被卷入了筹备活动。
以前每次甬道里的晚会,任何一项准备工作都没有我的份。我不会说快板,也不会变戏法,别人也不找我去布置会场。就是帮人家拿拿图钉、递个纸条,人家还嫌我碍事哩。在这次筹备工作中,我原先认为不会有人找我去添麻烦,万没料到,我们的组长老初竟发现我唱歌发音还过得去,把我编进了歌咏队。我怀着感激之情,十分用心地唱熟了“东方红”、“歌唱祖国”、“全世界人民心一条”。歌曲刚练熟,又来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学委会主任找我来了。
“溥仪,第一出戏里有个角色,由你扮演吧!并不太难,台词不多,而且,这是文明戏,可以即兴编词,不太受约束。这件工作很有意义,这是自我教育,这……”
“不用说服啦,”我拦住了他,“只要你看我行,我就干!”
“行!”老万高兴得张开大嘴,“你行!你一定行,你的嗓音特别洪亮!你……”
“过奖过奖!你就说我演什么戏吧?”
“《侵略者的失败》——这是剧名。英国侵略埃及,天怒人怨,这是根据报上的一段新闻编的。主角老润,演外交大臣劳埃德。你演一个左派工党议员。”
我到溥杰那里了解了剧情,看了剧本,抄下了我的台词,然后便去挑选戏装。既然是扮演洋人,当然要穿洋装。这类东西在管理所的保管室里是不缺少的,因为许多人的洋装都存在这里。
我拿出了那套在东京法庭上穿过的藏青色西服,拿了衬衣。领带等物,回到了监房。监房里正空无一人,我独自打扮了起来。刚换上了一件箭牌的白府绸衬衣,老元进来了,他吓了一跳,怔了半晌才问我:
“你这是于什么?”
我一半是由于兴奋,一半是由于衬衣的领子太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要演戏,”我喘吁吁地说,“来,帮我把马甲后面的带子松一松。”
他给我松了,可是前面的扣子还是系不上,我才知道自己比从前胖了。那双英国惠罗公司的皮鞋也夹脚,我懊恼地问老元:
“我演一个英国工党的议员,不换皮鞋行不行?”
“得啦吧!”老元说,“英国工党议员还擦香水哩,难道还能穿棉靴头吗?不要紧,你穿一会儿也许就不紧了,这马甲可以拾摄一下,你先去念台词吧。你也上台演戏,真是奇闻!哈哈!……”
我走到甬道里,还听见他的笑声。但我很高兴。我记着老万告诉我的话,这个演出是自我教育,也是一种互助。我这还是第一次被放在帮助别人的地位,过去我可总是被人帮助的。原来我也和别人一样,有我的才能,在互助中能处于平等的地位呢。
我走到俱乐部,开始背诵抄来的台词。从这一刻起,我无时不在背诵我的台词。老万说的不错,台词很短,大概这是台上说话的演员台词中最少的一个了。按照剧情,演到最后,劳埃德在议会讲台上为他的侵略失败做辩解时,一些反对党的议员们纷纷起立提出质问,后来群起而攻之,这时我在人群中起立,随便驳他几句,然后要说出这么几句话:“劳埃德先生,请你不用再诡辩了,事实这就是可耻,可耻,第三个还是可耻!”最后会议沸腾着怒骂声,纷纷要求劳埃德下台,我喊道:“滚下去!滚下去!”这个剧没有什么复杂情节,主要是会场辩论,从一个议员提出质问开始,到外交大臣被轰下台,用不了十五分钟。但是我为了那几句台词,费了大概几十倍的时间。我惟恐遗忘掉或说错,辜负了别人的期望。从前我曾为忧愁和恐惧搅得失眠、梦呓,现在我第一次因兴奋和紧张而睡不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