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铺面干净整洁,正中摆着剁肉的案板,右首的架子上挂满了新鲜的生肉。左侧放着一个大陶盆,里面装满了各色卤菜,色泽鲜丽,奇香诱人。
暮秋的雨水轻绵而多情,一顶软轿落到了屠家的肉摊前,轿旁伺候的丫鬟撑起油纸伞,殷勤地掀开轿帘,将里面的女子扶了出来。这是个颇为年少的妇人,满头珠翠,脖子上还挂着赤金的璎珞项圈,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春丫头,我家少奶奶又来照顾你们生意了,你还不赶紧出来迎着?”丫鬟是个活泼的性子,她家主母对这屠家的卤味甚是偏爱,一来二去的,便与屠家人相熟起来。
守在摊位前的屠大海连忙起身招呼,布帘一掀,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少女笑盈盈地走了出来,她额上有道伤疤,从发际蜿蜒至眉心,仿若一点寒刃,生生将满目的灼灼艳色裁开了,正是屠家的小女儿屠春。
“少夫人,这次还是装个四色盒子?”屠春满手都是油腥,看得出方才正在后面忙活,她在抹布上擦了擦手,见那妇人迟迟不语,不禁热情地介绍起自家新出的菜品,“不然再试试我刚卤好的桂花豆干,一口要咬下去,满口生香。”
妇人浅浅一笑,她笑起来时反而显得郁郁,似是勉强催开的花,无精打采的。“好,”她柔声应道,“听春儿的,你的手艺,我最信得过了。”
她嘴里夸着少女,目光却始终游离不定,时不时便望向布帘后面,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屠春手脚麻利地将她要的东西打好包,见外面细雨飘零,还周到地包上了一层油纸。丫鬟付了帐,将卤味拎到手里,惊喜地说了句,“春丫头说的没错,闻着好香。”
虽是妇人选中的吃食,她脸上却无半点期待之色,敷衍地点了点头,便转身上轿了。
软轿重新被稳稳地抬了起来,那几名轿夫脚步矫健,不多时,便消失在茫茫细雨中了。少妇离开后,屠大海脸上客气的笑意顿时没了,他闷闷地坐下去,长叹了一声,“造孽啊,你哥怎么就迷上这么个女人!”
“爹,”屠春手上没闲着,将刚卤好的桂花豆干单用一个大碗装好,免得同其他卤菜串了味,她警告般地瞪了男人一眼,“话可不能乱说,人家是孙家的少奶奶,喜欢咱家的卤味,关我哥什么事。”
天色渐渐变得昏黄而混沌,雨水淅淅沥沥的,到了傍晚的时候,越发恼人起来。徐氏今日拉着儿子去布庄闲逛,两人回来时,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看起来收获颇丰。
今年入秋以后,徐氏富态了不少,如今她早不在招福客栈帮佣了,去年她将这几年做生意赚的银钱全部拿出来,将自家租住的小院子买了下来。人一旦有了住所,便像吃了颗定心丸,自觉有了保障,心宽之余,妇人的体型一路往横向发展,让丈夫常笑话她是贴了秋膘。
若是放到四年前,徐氏万万想不到自己能过上这般宽裕闲暇的日子,店铺里有丈夫和儿女看顾,她劳作了几十年,人到中年,反而成了个清闲人。只是这日子表面上和和美美的,妇人心中却愁苦得睡不着觉,有时候半夜三更起来长吁短叹一番,将屠大海吵醒了,夫妻俩便坐在一起发愁。
她愁苦的不是其他,就是她一双儿女的婚事。眼看女儿过完年就十七岁了,这可不小了,旁人家姑娘到这个岁数,就算还没上花轿,亲事起码已经定下了。而远在帝都的李家倒好,女儿襁褓之时,便成了他家的儿媳妇,十几年过去了,他们非但没有过来迎娶,连封信都不舍得寄回来。
前年镇上有人到帝都办事,屠家托他给李家带了信。那人回来后,热情洋溢地讲了许久李家的富贵气派,最后说管家招待他住了几日,可迟迟没能见到主人家,他急着赶路,将信放下,自己回来了。
徐氏的脸色当时便难看下来,觉得李家简直欺人太甚,他们若是不想认这门亲事,给个准话就是,这般不明不白地吊着别人女儿,当真是坏良心。屠大海绞尽脑汁地为李家辩解半天,然而后来徐氏再提到要给女儿重新说亲事时,他也不吭声了。
所以女儿的事虽然让她烦恼,但还不至于彻夜难眠。真正让徐氏煎熬的,是儿子屠午现在的样子。
刚在清河镇安顿下来的时候,徐氏托掌柜的帮忙物色个好姑娘,屠午死活不肯,说他想好了,过几年就要出去闯闯,不想耽误人家闺女。
屠氏夫妇不是愚昧的父母,前面又有李嘉行那样成功的例子,于是儿子志在远方,他们虽然心中不舍,却也没有强迫。
但等陈扣儿嫁到孙家后,有些事情便悄无声息地变化了。开始谁也没有觉察,等徐氏发现儿子和孙家的这位少奶奶眉来眼去的时候,屠午已经会梗着脖子和父母犟,说这是他欠扣儿的,他不能丢下她一走了之。
扣儿,扣儿,这叫的多亲热……可他叫的人是孙家的少奶奶,清河镇上赫赫有名的孙家,咳嗽一声,那是连县太爷都会被惊动的。
徐氏不知偷偷抹了多少次泪,她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事,当初要给儿子说陈家的闺女,他死活不肯,现在人家嫁人了,当上富家少奶奶了,他又死活非要迷上她,简直是前世的冤孽,成不了缘分,只是来造孽的。
见徐氏和屠午回来,少女连忙擦净手,接过娘亲手里的布匹,她粗粗看上一眼,面上不禁浮现讶然之色,“娘,你怎么买了这么多红色的布?”
“傻丫头,”徐氏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过了年,咱家也该办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