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拘谨地立于屋中,她眉发上浸染了风霜之色,旧袄上虽缀了数个补丁,却收拾得干净齐整,言语间执礼甚恭,颇有几分市井妇人罕有的气度。老妇自言年轻时曾在大户人家帮佣,后来那家的男主人宦海失意,便将宅子卖给了一对年轻夫妻,携着妻儿告老还乡了。
莫愁上前奉茶,她听见李二公子沉声问,“哪一年的事情?”
老妇回忆了片刻,报出了个年份,“是宣平十五年。”
“具体的日子,老身记不大清楚了”,她歉意地说,“宋大人一家老小是七月离开帝都的,应是那之前的事。”
莫愁心中好奇,还欲再听,却见李重进侧过脸来,少年的眸子黑幽幽的,似是凝冰的泉眼。她畏惧这异样的寒意,不敢久留,匆匆退下了。
立春过后,便是雨水。淅淅沥沥的几场细雨,未见得将春意催来,倒是把枝头的红梅吹打得稀薄,那几瓣将凋的花儿,藏在逐渐丰密的叶子里,马上就要寻不见了。
屠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身上的伤刚好一点,便开始由人搀扶着在院里转悠。正在与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丫鬟们忽地齐齐行礼,唤道,“二公子”。她抬起头,不期然地望见李重进从书房里出来,身后跟着位面生的老妇人。
他低声嘱咐了那妇人几句话,然后命人将她带走了,自己则朝屠春的方向走来。
往日李重进见妻子下床乱跑,总要责怪半天,今天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屠春问了他几句话,少年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天气冷”,他从丫鬟手中接过妻子,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柔声道,“别在外面呆太久了。”
屠春握住李二公子的手,发现他素来寒凉的手上汗腻腻的,似是方寸大乱,不能自抑。
回到屋里,屏退左右后,不等屠春追问,少年却先开了口,“你不是挂念那几个丫头吗?”
李重进说的是槐花等人,当初他一怒之下将她们逐了出去,任妻子怎么央求都无动于衷,眼下居然主动提了起来,“明天我派人把她们接回来。”
“手脚是笨了点”,他喃喃道,“人还算是老实。”
屠春高兴不起来,她见李重进神色凝重,心中亦有了种不详的预感,低声问,”夫君,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重进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自从在景王妃的屋中发现那个匣子之后,他便仿佛是打开了命运的魔盒,越往下追查,越能发现种种诡异古怪的事情。少年苦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事情荒诞,“我找不到魏长歌这个人。”
人活在世上,总要留下蛛丝马迹来,然而当年前往太平村的魏长歌,没有前踪,也没有后迹,他横空出世,又倏忽消隐,仿佛只是为了一桩婚约而塑出肉身。待屠李两家订下这百年之好,他便像是阳光下的露珠,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这怎么可能!”屠春讶然道,“当初我哥哥到帝都,还曾经见过他。”
李二公子默不作声地看着她,都这种时候了,他还记着大舅子的仇,对屠午曾经企图带走妹妹的事情耿耿于怀。
屠春来不及计较他的态度,有什么细微的灵光在她脑海中闪现了一下,模模糊糊的两张脸重叠起来,看上去年月陈旧,又似久别重逢,但很快便消湮了。
“可惜大哥远在塞北”,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景王妃也病死了,这世上不知还有谁知道魏长歌的下落?”
据说除夕夜里,景王府起了场火,王妃身子不好,受惊后忽发旧疾,在床上耗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暴毙了。
屠春猜出景王妃的死和李家姐弟有关,说这句话时,若有所思地看了李重进一眼。她见李二公子面色坦然,心中不禁黯然,虽然中间有了种种曲折,可自己终究是嫁到了李家,王妃到底也还是如前世般得了个病逝的结局,难道命运当真强横如斯,容不得这棋盘中有一丁点的变故转折?
她不担心别的,只怕他骄纵太过,强极则辱,这一调富贵泼天弹到嚣张处,说不准何时弦断音顿,就要戛然而止了。
窦月娘跪坐在佛前,手持念珠闭目默念,她玉指纤纤,细白柔美,犹如刚剥皮的新笋,以妇人的年龄来说,保养到这般境地着实不易,看得出她对自己的爱惜。
“魏长歌?”她听小儿子提到这个名字,面色稍变,“当年你爹托他来接我们,可刚出了清河镇,他便说有要事,将我们送到南下的商队中,一个人走了。”
提起当年的事,妇人似是怨气未消,口口声声地埋怨道,“你爹也是糊涂,又没有多深的交情,随便就把一家老小的安危托付到别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