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要往大里说,这就是责任心不强;要往小里说,不过也就是没有经验。要说错,也就错在余乐乐自己还是个学生,她习惯了替学生考虑问题,却忽略了自己已然是个老师。老师的立场,是永远都不可能等同于学生的立场的。这一点,李静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的,却相信,从今时今日起,余乐乐一定已经将这个道理铭记在心。这个代价委实太沉重了。并不是一件小事——在余乐乐的从教路上,这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打击,甚至迅速飞遍师范学院中文系,任远勃然大怒,可是又无能为力。无法挽回的结局,就只能接受。在同学们再次饱含怜悯的目光中,余乐乐苦笑。师范学院中文系史上最优秀的女生余乐乐,在一夕之间成为中文系史上最悲惨的女一号。几乎顺理成章的,昔日的那些距离,同学之间的疏远,随着这些事情的发生也渐渐消散了。毕竟,对大家而言,当余乐乐不再那么顺风顺水之后,在她张扬坚硬的棱角开始渐渐收敛之后,在大家眼里的余乐乐变得平凡多了也可爱多了。于是,整个六月,大家忙着话别,忙着历数那些温暖的过往与曾经,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都是温馨甜蜜的学生时代。到了这时,包括余乐乐在内的很多人才明白“同学”两字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张永远不会过期的门票,持着它,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畅通无阻找到你。有人已经开始陆续与各中学签订就业协议,徐茵如愿以偿去了电视台,连海平的政审也顺利通过,进入体检步骤。只有余乐乐,若无其事地做她的“待业青年”。任远看不下去了,每天都和各学校联系,想要帮余乐乐推荐工作,可是各校基本上都已经和实习生签订了协议,余乐乐的横空出世并不可能太顺利。于叔叔也有点着急,问余乐乐:“我和几个学校的负责人有点熟,要不要……”“不要。”话音未落,余乐乐已经堵上于叔叔的口。“乐乐,你不能意气用事,”妈妈微微皱着眉头:“其实咱们都知道,这次的事情也就是个意外,如果你不是实习教师,充其量也就是警告或者开会批评就可以解决的。不过你是实习,所以小事都可以当作大事处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当老师不是你的理想吗?”“妈,你怎么知道当老师是我的理想啊?”余乐乐微笑着看着妈妈。妈妈笑了:“自己的女儿,自己还能不知道吗?”余乐乐微微愣一下。她一向以为妈妈并不懂自己的,小时候的那些责备,动辄就数落的唠叨,后来父亲死后的疏远孤独,她一直以为妈妈不了解自己。可是,或许,她才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良久,余乐乐终于仰起脸,微笑着对妈妈说:“妈,你放心,我有数的。我已经长大了,做什么,怎么做,去哪里做,我想好好考虑一下。”妈妈和于叔叔对视一眼,终于点头。余乐乐一歪头,看见于天在他们身后咧着嘴笑,目光相撞,他伸手冲自己摆出一个胜利的手势。余乐乐也笑了。大起大落,说的大概就是余乐乐这样。六月,几乎所有人都大局已定的时候,余乐乐却神情淡然地和连海平一起站在海边栈桥上。天高水阔,荡漾的波浪泛出金色阳光的纹路,海鸥从天海间掠过,悠长的鸣叫,在身后城市车来车往的背景中渲染出自然而然的寂静。只站在这高高的栈桥上,站在这城市里辽阔的海上,未曾远走,她却开始怀念。未来是只莫辨方向的热气球,她知道乘上它可以飞向高空,却不知道下一场风会把自己带到哪里。何去何从,在这个六月,变成未知的谜团。也或许,本不是谜。因为,僵持这么久,终究要抉择的吧?前途或是爱情、家或是远方、固守或是离别,这些,都是要抉择的吧。一夕之间,自己从被放在高处的才女塑像跌落人间,变成所有人幸福前路的旁观者,带着未定的命运,带着失落的伤感,带着那些永远无法言说的痛,静静站在人群之外。整个中文系汉语言文学1班,没有签订就业协议的人已经不多,而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在别人眼里,此时此刻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落魄、寂寥、孤独……总少不了这些词,且,还“可怜”。放在10年前,自己一定会感到苦闷,甚至会诅咒,诅咒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公平;放在8年前,自己一定会感到悲痛,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而弃婴哪里诉得出公平;放在6年前,自己一定会感到挫折,虽然不再绝望,可是仍然会忧伤;放在3年前,自己一定会觉得天翻地覆,会弄不明白追求完美的自己如何变成今天这样灰头土脸的模样……然而今天,这些都不会了。10年,这就是长大么?长大了,所以不再盲目怨恨“命运”,不再把所有失意归咎于别人。学《西方文学史》的时候她留心听到老师讲“性格悲剧”与“命运悲剧”之间的关系,当时老师说到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就是宏大的命运悲剧,他杀父娶母,被命运诅咒,然后让悲苦的情绪贯穿一生、打动观众。老师说,这样的悲剧更容易让观众、读者刻骨铭心。可是生活告诉她余乐乐:这世上,命运悲剧终究是少,从来没有什么是天降的神祉或既定的祸福。这世上大多的悲剧,是从性格悲剧开始的。或许,许多人的命运悲剧,本身就是一场性格悲剧,而已。她不要被所谓的“命运”束缚,她不相信跌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当她站在那个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填写报名表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次,是自己选择的路,所以,假使这路上风雨交加,她也决不可以后悔。她猜,现在,任远应该已经听到了消息,或许他明天就会找自己谈话,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会赞成自己的选择,还是劝自己放弃?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将坚持。远方是看不透的海平线,淡蓝色的天空、深蓝色的海洋,凉爽海风里,她能感觉到连海平看向自己的视线。四年了,多谢他始终在自己身边,可是当他放弃大好机会留下来的时候,她要如何才能开口告诉他:她要走了。就在她鼓足勇气要开口的时候,他却先她一步发出声:“听徐茵说,你见到他了?”需要几秒钟,她看着他的眼睛,才知道他说的“他”是谁。她有一小会儿的失神。“是,”她终于点点头,微笑着看他:“那天在医院,见到了。”连海平沉默了,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那些沉痛与伤怀的情绪,或许只是一闪而过,然而“他还走么?”连海平终于问。“应该是走的。”余乐乐微微笑着看远方的海面,阳光在她脸上洒一层金色,温暖生动。她没有告诉连海平,那天的相逢后,她和许宸再也没有见过面。虽然,明知道他就在咫尺之外,明知道彼此正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甚至每天早晨醒来都很想去医院看看他,可是,还是没有再联系。他们,早该是彼此的过客了,不是吗?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那是言情小说里才会有的折磨,如果不反复,故事也就不好看了。人人都喜欢悲苦过程后的喜剧结尾,那些历尽艰难终于重逢的顽强与不妥协是每一个读者心中的理想,然而,生活不是小说,更不是戏剧。所以,她没有告诉所有人,那天之后和许建萍的开诚布公。依然是在两年前谈判的那个咖啡馆里,许建萍没见出苍老,倒是余乐乐脸上多了些不动声色的沉稳。那天,许建萍也是这样问余乐乐:“你见到他了?”余乐乐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担心、有后怕、有迟疑、有忧虑……余乐乐斩钉截铁告诉她:“我们不会再走到一起了。”许建萍很显然为这样的直入主题而目瞪口呆。余乐乐微笑着看着她:“阿姨,您应该知道,许宸比我更骄傲。”是的,他们都是骄傲的人,是需要自信和自尊才可以活得下去的人。他们经历过人生的大风大浪,失去亲人、感受背离、体验孤独、弄丢出路,这些平常人或许要用一生来体验的事,他们在20岁之前就已经完成。他们比一般人更理智、更倔强、更坚韧,他们需要一种付出和一种收获来告诉自己:自己的生命充满价值而不是污点与瑕疵。他们需要生活中那些对等的目光,而不是轻蔑、敌视、鄙弃。至今,她都记得和许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的小心翼翼,她的三思后行,她和他在一起时要时刻警惕那些自尊的陷阱,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累。只不过,当时他们深爱彼此,所以才肯咬着牙关去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