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在最危急的时候,反而会记得许多匆匆扫过的细节,对于卫岚来说,确实是如此。岁月拉得愈长,那夜的记忆便愈清晰,每每回想,甚至连库房置物架的雕花边样式都记得一清二楚。一只不知名的虫子沿着木架垂直攀爬,细长的触须高高扬起似在探查周围的环境,比起屋内的烛光,窗外月光显得淡了些,反倒把凋零的枝桠衬得更破败。
库房四面都是窗,高高固定在墙上的油烛经久不灭,这也是库房的机关之一,只要有人进入库房,窗纸上便会投下人影,从外面看一览无余。所以进库房的时候必须把油烛灭掉,不过这样不能维持很长时间,若是有人一来就会发现灯灭的异样进入查看。如此卫岚才会叫上熊晋一起潜入库房,一人在外面望风,一人进入库房内拿铁牌。
只要拿到铁牌,就能从九道山庄被遣送到平王府。也多亏了九道山庄想出的变态法子,铁牌的分发并不是由总管选好奴隶送到平王府,而是让奴隶们一哄而上去抢铁牌,围观者看着他们像原始的野兽一样自相残杀,这样才能满足他们的恶趣味。
卫岚守在门外,若有情况随时可以引开守卫,让熊晋有时间离开。这夜她本精疲力尽,虽然可第二夜再行动,但熊晋的紧闭只有这一夜,若是错过时机,只怕会连累他。
她处处考虑着熊晋,生怕自己会牵连到他。而他当真离开得如此利索的时候,卫岚也是愣了愣。
她不是想不明白,但纵然读万卷书,晓得世间所有的道理,她终归还只是个凡人,谁不希望与心上人携手共进,被他保护在身后。当她毫无保留地伸出手走向另一个人,以为无论刀山火海、天崩地裂他们都会在一起。
而事实上,她在乱葬岗,他去了平王府,天各一方。
她血肉模糊即将失去意识之前,他正从她眼前走过,沉重的铁链锁着他,要将他送到下一个不自由地。她本想抿起一个笑送他,却没有一点力气了。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想起初见他,他的眸光就是如此深邃,像是藏着一片淡漠的海。
漆黑的海,依然风平浪静。
这一次是卫岚伤得最重的一回,缓了足足两天,她才有力气从乱葬岗爬出来。被獒犬咬烂的肉还在愈合,伤口倒是不痛了,但小腹有一阵刺痛久久无法平息,她不晓得是出了什么问题,想就近找个小镇医馆,跌跌撞撞走了好几里路都见不着半个城门,才想起来九道山庄附近都是山,根本不会有人烟。衣服上的血迹干涸了又被浸染,也不知道这么多血是从哪里来的,会不会流光?
她会死吗?路和路的蜿蜒叠交给人一种没有尽头的错觉,而卫岚每一秒都觉得自己走在尽头上。大概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其实死去也挺好的。但是很快她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还欠着生死谷人情,不把“赤水”送到……她不安心。
脑中思绪混乱纷杂,卫岚一时未留意脚下,猛得踩空,人滚落山谷。
世界成了一片清静的黑暗。
先破开黑暗的是缠绵的回忆。梦和回忆是有差别的,梦也许会朝着未知的方向进行,但回忆总是很诚实的,发生过什么,就是什么。
回忆里,熊晋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偷偷将碗里的肉夹入她碗里,然后若无其事地低头扒饭;他在日出做工前帮她扣好衣服的扣子,夕阳收工前编一个同心草结塞到她手里;他仿佛是无所不能的,在她葵水来潮时替她揉穴,在她睡不着的时候轻声讲述山海经的故事;他用野菜的汁在她手臂内侧写下一个晋字,他们用最默契的方式享受着爱情。他是一介奴隶,胸中亦没有王侯将相的激愤,她偏偏爱惨了他的稳如泰山。他的温柔抚摸过她每一寸的肌肤,狭窄的隔板里她像一枚瑟瑟发抖的秋叶,声音吞入他绵长的吻里。
他们相识不过三个月,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底细,区别于所有人的交情也许就是他们知晓对方的名字。他们的感情原始而直接,没有铺垫,没有过程,就像干柴烈火一碰即燃。而寂寞男女在身体上索取到的欢愉远比精神上的要多。熊晋只是在寂寞和美色面前放弃了把持,但他依然清醒,而卫岚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克制,喜欢就是要把自己所有好的东西毫无暴力都给他,就是当他给你一分感动,你便恨不得回馈给他整个世界的好。
所以,下场是注定好的。逢场作戏的游戏,认真就输。卫岚纵有千般聪明,也有漏想的时候。一个男人表现出对女人最到位的温柔,多半就是女人堆里滚出来的经验。她有要隐瞒的过去,便心虚地不去追究熊晋的过去,她便也不会去想,这个人有过怎样糜烂的曾经,而她也终于明白,她不过是他落魄时的一个玩物,道具罢了。
世间悲剧的产生大半在于自以为是。当卫岚以为自己终于明白的时候,却再也听不到熊晋心中的忏悔了。
“姑娘,你醒了?”
“婆婆,这里是……?”
“我见你晕倒在山路上,便把你带回来了,你的伤口看起来好很多了,现在感觉如何?”
卫岚试着动了动手臂和上身,一切无恙,而偏偏小腹的刺痛久久徘徊在一处,似有一种流逝的空落感。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
老妪叹了一口气:“姑娘,孩子没了。”
见到卫岚露出一种震撼而惊恐的表情,老妪安慰道:“姑娘,其实你本就胎气不足,月数多了孩子恐怕也难保,现在孩子才一个多月,还没成形,姑娘你别难过,以后还会有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