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吉的声音嘶哑:“都不是,是我叫人熔的。”
“那年辽东,真是好长的冬,好大的雪啊。”他喃喃道,“二月里,大雪下的足足有半人多高,听说有些人半夜里出了帐子撒尿,竟然在风雪里迷路,再也没回来过。”
“秋粮没下来多少,外面的车队进不来。很快整个广宁都受了灾,卫所里还能有点吃的,百姓们受不了啊。雪太大了,连上山都上不得,剩下的人开始在雪里刨草根吃,那样也不行,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将军早早就打算开太仓,结果等到仓里一看,那里面居然只剩下些稻壳麦皮了!这时候有商队从海上来了,要咱们的参和皮货。”
“小郎君想想,”袁吉的目光幽深,似是回了那个大雪纷纷的日子,“寻常百姓家里为了过冬,便是早早地都把皮货换了粮食,又能剩下些什么呢?那商人便说,除了银子和皮货以外,就是拿铁器来换也行的。”
“这个时间,我们又哪来的铁器呢?将军没有办法,”袁吉像安慰自己似的喃喃嘟囔着,“我也没有办法不熔了炮,不知还要饿死多少人啊!”
“只是我对不起大郑,有愧于祖宗啊!”他长叹一声,老泪纵横道,“小郎君,我知你是王爷派来查询火器情况的,都是我这个小老儿撺掇着将军熔了炮,还望小郎君把情况如实禀告王爷,有甚么事都由我一人承担!”
大郑现在还能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大概就是因为还有这些人在吧,只是光靠个人的力量,他们也撑不了太久了。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又是何其的艰难困苦呢?
季岚熙把袁吉扶起,安慰道:“老丈,今日我奉了王爷的命令来,不是来罚你们这些忠臣良将的。箱子里剩下的这些铳我看了,一个个都乌油油黑亮亮的,没有一丝锈渍,想必老丈你也是期望有一天它们能重返战场吧。”
那些铳都由油纸包裹,上涂润油,虽然上面有些许磨损划痕,但一看就是被人用心保养过,只要填上火药铅丸,随时便能上战杀敌。
说道自己的本职工作,袁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拿出一支鸟铳,熟稔地做了一个填弹的动作,道:“若真的那么一天,我便是到阴司里也能闭上眼睛了!我老袁家的祖宗不会骂我不孝子哩!”
季岚熙微微一笑:“我现在手里有原样儿的佛郎机炮、红毛炮,还有足够多的钢和银子,不知老丈能不能仿出一个来?”
前世里季岚熙只学过冶炼,还真没做过军工,她能提供一些改造的思路,到真的制作武器上未必能有这些专业的老师傅做的好。
“您是说”袁吉失声道,“那些洋人的大炮?水战中用的?”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年前,“千岛王”从荷兰购置了一批佛郎机炮骚扰沿海,朝廷派水师剿匪,那佛郎机炮比起本地的将军炮居然射程更远,威力更大,朝廷险险惨胜,未能在火器上占到什么便宜。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有不少人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丝触动,却未曾在意。毕竟在他们心里,那只是些无用的奇技淫巧,歪门邪道,蛮夷的武器又岂能与礼仪教化相比呢?
季岚熙看得清楚:大郑以后,甚至在很远的将来,在火器一道上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了。
袁吉兴奋地连连道:“若是真的,若是真的莫说一架两架,就是十架我也能做出来!小郎君,不是我吹牛,我袁家世世代代都在火药局里做事,只要能有一个样式,便能仿的八九不离十出来!”
“听说那红毛炮和我大郑的大有不同,是从后膛装弹的?”这小老头探着脖子,满脸期待地看着季岚熙,恨不能能早点看到新式的炮。
大郑的将军炮是由前膛装弹,每一轮齐射后都要有一人手持长杆,依次填充火药炮弹,因而耗费时间较长、射速奇慢。
佛郎机炮则不然,子砲射出后,只需把子砲取出,再填入新炮弹,因而大大减少了装填时间,同样的一轮齐射,大郑能发三而佛郎机能发五。
季岚熙轻声道:“正是如此,我今日来便是带了一门,不如现在就予老丈一观?”
袁吉心中惊讶,火炮动辄千百斤,非常人能挪动的。这小郎君来时只带了一架马车,难不成还能把炮变小放在马车里不成?
季岚熙随他走到马车处,一掀布帘,把里面的藏着的“野兽”显露出来。
第四十一章元朔
袁吉见到那炮第一眼,便是感叹。
佛郎机炮真是太小、太精巧了。只有成人男子的手臂粗细,下方有一个机括可以使炮筒自由旋转,射距几乎能覆盖整个前方。
虽完全不似大郑的将军炮威武,但由于本身是后装炮,还兼具灵活多变的特点,所胜大将军炮之处又何止一筹!
他慌慌张张地抚过炮身,那上面被漆了一层黑漆,整体冰凉,透露出一股厚重而危险的美感。
袁吉轻轻地捻了捻手指,有些迟疑地问道:“听说那佛郎机人在东洋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铁矿,才能炼出这样好的精铁王爷若想仿制,这还是其中一难啊。”
季岚熙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匕首,直直地钉进了面前的木箱中,“若是有这样的铁,老丈以为如何,能不能打造出同等的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