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颔首:“临县那个满门被害的蔡家,老身听赋儿说,公子与衙门新近正又查着。当年江宁府的那位蔡大人,跟他家同姓,是否为亲戚,老身就不得而知了。公子可去查查。”张屏抱拳:“多谢夫人。晚辈还想冒昧再多询问,夫人之后可与二小姐再有交集?”谢夫人道:“二小姐不到楼中教画后,老身与她隔了约一两年才又见过。”那时燕钗甫刚崭露头角,京里某位告假归乡的大人宴请名士,她与几位姊妹前去侍宴,席上还有官家教坊的姑娘,其中一个就是二小姐。“二小姐她……变了甚多。”身裹罗裙,额点花钿,清丽若海棠,仍存着与他人不同的高雅气度,然于席间奉酒弹唱,谈笑从容。“我瞧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觉得她不该是在这里的人,却偏偏在了这里。我瞅了个空,到她近前,问她可还记得我。她就同我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席间,主人与众宾客吟诗联句,其中一人道:“是了,听闻这席中有位阳氏小姐,才貌双绝,尤擅书画,不知哪位?”二小姐正在一人身边斟酒,仍旧斟而未动,倒是另一位女子嫣然道:“尊客说的,想是我们栀娘。”朝二小姐一指。那人便看向二小姐,似笑非笑:“佳人怎未出声?”二小姐放下酒壶,起身一礼:“罪奴栀娘,只见此时花灯映月,流云逐星。不知哪有太阳。故未答言,尊客见谅。”那人笑道:“妙哉。姑娘如斯擅对,请饮一盏。”二小姐大大方方道了声谢,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那人再笑:“不想婉约佳人,却豪爽善饮。再吃一盏?”二小姐又接过,再饮了一盏。那人复举杯:“此盏亦敬姑娘。素问酒助雅兴,醉添墨彩。姑娘饮却此杯,便以这席间情景为题,作一幅画如何?”二小姐却一施礼:“奴不胜酒力,恐提笔手颤,贻笑大方。”那人温声道:“姑娘忒自谦矣。”说话间立刻有仆从端来案几笔墨。谢赋又忍不住插话:“听来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这席面是个套儿。”谢夫人道:“当时人人都瞧出来了。我以为二小姐会再推辞。没想到她说了一句献丑了,竟坐到案前,提笔便画。”其余的姑娘们仍或歌或舞或劝饮。约两刻钟后,二小姐画成,又起身施礼道:“此间景色富丽,众尊客老爷皆气宇非常,非工笔华彩不能描绘,然奴画技粗陋,不擅于此,故照着窗外景色,草草作一幅月色河景,望请恕擅改之罪。”仆从拿起那幅月色河景图,与主人及众宾客观赏。布局精巧,秀美婉约。众人交口称赞。劝二小姐作画的男子亦颔首道好,跟着举杯吟了一诗。众人又是称赞,有人道:“贤兄此诗,与栀娘之画乃绝配矣。何不题于画上?”那人谦虚几句,真就拿过笔来,书诗句于画上,而后搁笔凝望二小姐:“陋句污画,姑娘海涵。”二小姐盈盈一笑:“公子这般字句,题于奴画,当是奴与拙作之至幸。”谢赋又不禁开口:“母亲,那男子年岁多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听谢夫人的种种回忆讲述,心中早已将二小姐当作神仙一般。不,单神仙亦不能形容。命运多舛深陷污浊,却不屈于苦难,品格坚韧又高洁的二小姐,实是身在俗世却高于云端的女子,万丈红尘里的唯一。天地间竟曾有过这样的佳人,又有谢某这般不堪的浊物。呜呼,惭杀,愧杀!眼下,听着这一段,某男子显然是在耍手段,博得二小姐的注意。谢赋不由得想知道,此男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揣着何等的用心?谢夫人看了看他:“我正是要说。那男子作出一副风雅姿态,与二小姐调笑,其实胡子一把,褶儿也不少,家里正厢侧房该塞得满满腾腾。那诗我记不得了,但当时在我瞧着真不怎么样,字也就那回事罢了。这样的人,本也常见,员外的岁数偏要作个风流倜傥公子的形容,或与几个同类的互相吹捧,或作诗舞墨,调戏年轻女郎。”谢赋厌恶道:“忒不端正!”谢夫人又深深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张屏出声:“二小姐一直对那男子虚与委蛇?”
谢夫人道:“是。老身当时不大想看这个场面,借口更衣,出去了一会儿。“166她站在廊外时,却听见两个也刚从厅中退出来,与二小姐同一教坊的姑娘轻声议论——「又是个不知死活的傻子。以为白花儿好摘呢。」「也不想想,若抬手就能摘,哪轮得到他?」”张屏与谢赋齐齐看着谢夫人,话中的深意一听便知,他们自也了然。谢夫人接着道:“待我回去,那男子仍在与二小姐谈笑,两人仿佛十分投契。散席前,此人又做了两首诗,还说再请二小姐作一幅画,下次相见时再拿。二小姐亦答应了。待回去前,我再向二小姐辞别,询问日后若有缘,可否仍向她请教画作。她也只笑盈盈地答道,好,十分谦和客气。回去之后,过了几日,我隐约听闻,那个与二小姐调笑的文士吃花酒时和人争执,被人打了。家里的妻妾也闹起来。再几日又说他犯了什么笔墨官司,被拿到官府,虽没问罪,也在牢里过了数日,受了些罪,花了挺多银子。”谢夫人望着沉默的张屏:“公子应知老身所说周旋之涵义了。”张屏问:“当时传言与二小姐相从密切的,是哪位?”谢夫人道:“老身之前说了的几位,还有些已记不得名字的,当时都有传。”谢赋口腔中泛起酸苦滋味,谢夫人接着叙述:“此后我与二小姐再见,又有两三回类似情形,与她调笑的人之后也都倒了些霉。我与她说话,她也一直十分客气,我怕她以为我也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或拿着之前的事有什么歹意,便不多扰她了。我与二小姐统共也只这般见过不到十回,后来她不怎么去席面侍奉,她的事我便又只是听说了。”张屏问:“二小姐离世之事,夫人可知详细?”谢夫人沉默了一瞬:“说实话,老身听闻时,不敢相信。那时谋逆案翻案,阳家沉冤得雪,二小姐也脱了罪籍,当即离开江宁,回湖渚了。阳家抄没的家产大都被那些贪官污吏吞了,但查抄之后,在官府有份名录,多少会补返一些。宅子田亩店铺。应也能收回来几间。足够她和那个保全下来的孩子过活。”可二小姐回到湖渚,将湖上老人及其他家人的尸骨重新安葬后,却变卖了收回的所有宅田店铺,包括阳家的大宅。人人都以为,她打算拿着这些钱财,带着姐姐留下的那个孩子,到另一个地方安家过活,说不定还能再找到一位良人,相伴一生。却没想到二小姐把钱财分与被冤案牵连的几位湖上老人的弟子家,为姐姐的孩子操办了婚事,待一切安排妥当后,自尽了。她死前还留下了置办后事的钱,并在遗书中请其父在世的一位弟子将她与父亲和姐姐葬在一起,托付几位在世的湖上老人弟子轮流照看父亲的坟墓。“我后来想,她能将这些安排得如此周全,或早已存此心志……”那个被父亲与姐姐宠爱,无忧无虑的阳映繁,在阳家蒙冤破碎时,已一同离世。剩下的那具躯壳,那缕魂魄,只为等到冤情昭雪,保得阳家遗存的血脉周全。谢赋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无意识地紧握扶手。谢夫人轻拭脸上的泪痕。张屏沉声道:“或还有其他原因?夫人说,二小姐为其姐留下的孩子操办了婚事。阳家大小姐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已经在阳家被害时死去。跟着二小姐进教坊的那个若是女孩,二小姐如何解释突然多出了一个活着的外甥?”谢夫人再拭了拭眼角,疑惑地睁大眼:“没有多出一个男孩。公子方才说时,老身便很疑惑。阳家活着的那个孩子就是个女孩,抄家时受了惊吓,有些痴傻,说不出话。跟着二小姐在教坊中几年,一直被当跑腿的使唤。”张屏眨一眨眼:“二小姐如何给这个孩子操办婚事?”谢夫人道:“就是……嫁了啊。这事当年也颇多人议论,还被编进了戏文和说书弹唱的话本中来着。好像那女孩出生时就跟外地某个也是做生意的人家订了娃娃亲,还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长房嫡孙。阳家出事时,未敢多拖累准亲家。待翻案后,二小姐写信给那家人,把一切详尽告知,并说若他家嫌弃,可立即退婚,但若娶,必须立下重誓,一生善待。”谢夫人曾偷偷想过,若当时那户人家想退婚,是不是二小姐就不会自尽了。她为了那个孩子,另找一个地方,过新的人生。但……“那家人表示绝不悔婚,立誓定会让阳家姑娘幸福过活一世,不受半点委屈。立刻把与小小姐定下婚约的小郎君送到湖渚,大红花轿把小姑娘迎娶回府。那孩子当时还小,那户人家立刻办婚事,乃表明诚意,先让阳家姑娘坐稳正室主母之位,也让姑娘换个地方精细调养。且说二小姐和那家人都请大夫看过,那孩子吓出的病是能治好的。待医治补养几年,身体痊愈,姑娘也长大了,正好能圆房了。”张屏再眨了眨眼,谢夫人所言与兰大人说的着实出入甚多……他认真思考——瓷公子曲泉石,应该是个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