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实抚须:“多亏村正,解开我等许多疑惑。当下在查丁小乙之妻之子在丰乐犯下的案子,还有树下新挖出尸骨的身份,所以仍要多请教老先生一二。”常村正忙道:“大人忒客气抬举,老朽不敢当,岁数大了,说话乱,讲着讲着就偏出许多。”柳桐倚问:“村正与丁小乙之父生前是否有交情?”常村正一叹:“丁本富生前独来独往,跟谁都不算有交情。不过我们俩生前年岁相近,聊过一二。”张屏问:“丁小乙的母亲是谁?”常村正钦佩地看他:“先生果然明察犀利,一言即中关键。丁本富一辈子没娶媳妇,他这个儿子,唉……”巩乡长道:“舅爷,大人们是为了查大案才找你我问话。或须须末末的事儿也跟案情有关联,您老人家就莫要藏话了,一并说出来,才是最好的。丁本富地下有知,也不会怪您。”常村正又叹了一口气:“也罢。不过老朽不知确实,所说有些仅是推测,望大人们见谅。大概是四十多年前,丁小乙刚买了船,搭上小亭口工坊那边的线开始送货,有个女子突然来找他,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是他儿子。”众人神色各异。巩乡长含蓄地问:“那女子,是什么来历呢?”常村正再唉了一声:“大人们可曾听说过,码头之类的地方,有一种女子,叫船娘?”张屏和柳桐倚都愣了一下。其余人的眼神充满了然。冀实问:“那女子来自宝丰码头?”常村正道:“回大人话,老朽未正面问过,但从丁本富与老朽言谈中透露的一二推断,约莫如此。丁本富年轻的时候没钱娶媳妇,他在宝丰那边船上做工时,与船娘有过一二……”桂淳憋不住道:“大人们恕罪,卑职冒昧插一句嘴,这样的女子,轻易不会怀孕吧。想来丁本富在宝丰码头那会儿也没什么钱,做不了定桩儿。这女子成天在水面漂来漂去,如何确定孩子是丁本富的?又怎的孩子七八岁了,才来认爹?”常村正沉默了一瞬:“这个……丁本富后来与老朽闲聊的时候提过一嘴,说那女子有孕的时候来找过他,他那时确实没钱,正犯愁怎么养,女子忽跟着别人走了,也没给他一句交代,自此毫无音讯。数年后突然带着孩子来了。”穆集也没憋住:“此女如何解释复又出现之事?”常村正道:“回大人话,那女子说,当时她看丁本富太穷了,怕他养活不了她们母子,不想做丁本富的累赘,就跟了别人。后来她跟的那人死了,她要改嫁,而今的相公容不下这个孩子,孩子大了也好带了,恰好她听说丁本富仍是孤苦伶仃的,日子过得去也养得起另一口人了,就把孩子丁本富送来了。父子俩可以做个伴儿。”众人的神色又各有精彩。巩乡长也咳嗽了一声:“丁小乙他爹,便这样认下了他?”常村正点头:“认了。”穆集感叹:“真是一个善良人!”常村正道:“也……做了滴血认亲,血融了。”张屏道:“滴血认亲之法,并非尽准,实有破绽。”桂淳侧转过脸,穆集和巩乡长猛眨眼,没言语。冀实又抬袖掩口轻咳一声,正色:“丁小乙与其父,形容相似否?”常村正道:“丁小乙……可能随娘。不过老朽也未曾见过其母……这孩子跟他爹处处反着来,丁本富脸长他脸方,丁本富因有病的缘故,一直挺瘦,饭量也不大,丁小乙打小身板还挺壮实,能吃能喝。丁本富性子闷,不怎么与人来往。丁小乙长到十来岁就到处混。他爹想让他学跑船运货,他不爱做,只爱在岸上待着。丁本富好攒钱,他就能花钱。”巩乡长点头:“这我倒记得。丁小乙比我岁数大。他爹出事的时候我也才十岁左右。小时候只知道有个渠里村的混子老到我们村晃悠,手脚不太干净。他爹是个使船的,天天追着打他,往各家赔不是。就是丁小乙父子。丁小乙的爹按说那时候岁数也不大,瞧着跟个小老头似的,咳嗽声老大。”常村正道:“丁本富比我长一两岁,出事没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张屏眼中光芒一敛:“丁本富不是病逝?”穆集忙道:“尚未来得及知会柳断丞诸位,县中记录,丁本富是因大树倾倒,被树枝戳伤而亡。”常村正道:“这事蹊跷。丁本富是在船里没的,确实有棵树倒了,砸中了他的船。但树枝竟能穿到船舱里扎进他胸口,忒巧合了。”张屏和柳桐倚神色又都微微一变。巩乡长嗐了一声:“有时候事就这么寸!那丁小乙呢,据我所知他一直不正混。”常村正道:“他爹攒的那点钱没多久全被他跟糟践了。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从外县骗了个姑娘成亲,姑娘挺漂亮。可怜天天被他打。一开始邻居还劝,后来他媳妇哭着求,让四邻八舍都别劝了,劝的时候丁小乙嘴里应承着,一转头打他媳妇打得更厉害。唉,造孽。”穆集道:“但丁小乙之妻改嫁回丰乐县后,与其子在丰乐县犯下了大案。还请村正多回想回想,这对母子当时有什么异常?”常村正认真寻思了片刻,摇头:“禀大人,老朽并不知什么异常。老朽与丁本富的儿子没什么来往。他娘子一个妇道人家,更所知不多。估计也就黄郎中与他家接触多些。”柳桐倚温声道:“正要问村正,丁小乙所住的小屋是否是他家建造?后来为何会是罪妇黄氏母女住在其中?”常村正道:“丁小乙家住的那屋子原是本乡一位安大户家的,他家有几片地没包给佃农,雇人耕种看守,供自家吃用。他家待人宽厚,在村边起了两间屋子,让去地里干农活的人歇个脚,吃口饭,夜里看地的守上下半夜的人临时在那里睡一睡。还堆放了些农具。他家多年前出过败家的,卖了不少地,也雇不起太多人了。刚好那时候丁本富想在岸上买个宅子,相中这处小屋一个人住合适。他不喜欢与人打交道,那屋子位置也刚好,就买了。另一边的棚子房是他自个儿另请人搭的,他认了儿子后,丁小乙之前就住里边。”桂淳挑了挑眉。张屏、柳桐倚和燕修都明白他想说什么——丁本富貌似并不缺钱,但只盖了简陋的棚屋让小孩子住,真的把这孩子当自己的亲儿子?常村正说了许多话,稍喘了一口气。冀实和蔼道:“村正请饮些茶水。请教之事甚多,一件件徐徐捋过,不必着忙,只是须你多累了。”常村正连声谢过冀大人关爱,喝了些茶水。巩乡长识相地提示:“舅爷还未说,为什么这屋子会到了那大逆不道的罪妇手里?罪妇家与丁小乙家是否一直有往来牵扯?”常村正犹豫地看看冀实和柳桐倚张屏等人。冀实看出他的顾虑,又蔼声道:“逆妇犯下滔天大罪,但其父早已亡故,按本朝律法,不追责先人,村正提及时,仍一般称呼即可。”常村正松了一口气,才道:“丁本富不认得黄郎中,他过世的时候黄郎中还没到村里。黄郎中比丁本富和老朽小了十多岁,若活到现在,也就六十来岁。他在丁小乙成亲前后,才娶了桢家的女儿住到村里的。丁小乙的媳妇想不开,寻了好多回短见,都是黄郎中给救回来的,后来熬到丁小乙死,能再嫁人,想是心存感激吧……丁小乙也爱找黄郎中看病,不过这人喜欢不干不净地乱唚,谁也不会真待见他。”冀实徐徐道:“潘氏前日在丰乐县公堂供认,丁小乙当年系被她毒杀。此案或会重新调查。请教二位,丁小乙身亡前后与当时,有无什么蹊跷?”巩乡长和常村正又都定了一下。巩乡长先恭敬道:“禀大人,时隔十多年,惭愧很多事记不清了。小人只记得,丁小乙死得挺突然,衙门查过,还验过他的尸首。未有验出什么,方才下葬。丁小乙活着的时候,小人与他没怎么打过交道,不过本乡里的人都知道,他整天打老婆儿子,突然暴毙,必有人怀疑。”柳桐倚问:“须有人报官,衙门方才会查。当日是何人向官府举告?”巩乡长再一定道:“这个……小人真真是不知道。”又看向常村正,“舅爷可有印象?”常村正摇头:“老朽也不知情,不论是谁捅到衙门去的,肯定不会到处宣讲。丁小乙活着的时候应没什么人与他交好。或是欠了什么人的钱没还上,债主报的官?”桂淳又道了声恕罪插话:“若丁小乙欠了钱,他死了,他娘子也一遭被官府抓了,他儿子岁数还小,还钱更没指望。债主应不会这般作为。”巩乡长点头:“极是。”又满脸惭愧地拱手,“小人想衙门的卷宗定有记录。大人们需得劳累翻找了。”皱眉回忆的常村正却忽地道:“是了,老朽记得,当时有个陌生的妇人,抓着丁小乙的娘子打骂不休,言语污秽,十分泼悍。村里人看不过去,将其拦阻。”张屏问:“村正可还记得那妇人的相貌?”常村正再努力回忆:“老朽只记得,那妇人岁数不算小了,约莫有五六十岁,个儿不甚高,不算胖也不算瘦,脸庞有些方,留着老长的指甲盖儿,穿戴挺体面,但言语举止十分不堪。她说她打丁小乙的娘子,是因为丁小乙的娘子不规矩……”当时天已半黑,丁小乙家小屋外围了几层村民。那妇人与丁小乙的娘子站在院中,都披头散发。妇人脸上厚厚的脂粉已污,对着丁小乙的娘子破口大骂,几个婆子都难压制她,直是要把潘氏一寸寸撕烂生嚼进肚一般。常村正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凶悍怨毒的神情。“杀夫偷汉的小□□,烂xx,骚的货,你们还帮她?不怕她勾你男人,勾你儿孙,钻老坟堆里往囫囵骨头上蹭!老娘跟你们说,要怎么对付这种货!拿钢钎从穿了她,搁火烤,生烧,都烧不烂她的骚和贱!老娘弄不死你,就先弄烂你那贱母老娘,你家所有的娘们爷们都逃不出老娘手心——”丁小乙的娘子哭:“你才贱,你才贱,你才是那个烂人!你们坏了我一辈子,丁小乙是老天开眼他遭报应!你也不会远!”常村正与几个乡贤觉得过于不堪,但不知该如何上前劝阻,幸亏人群中某个机灵的开始喊官差来了,官差来了,那妇人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却有收势迹象。丁小乙的娘子大哭道:“请官差,咱们去见官,求大老爷断一断,到底哪个不要脸的烂舌头讲瞎话!看看是我杀了丁小乙,还是老天收了他……”妇人尖厉道:“贱人又想着发骚勾搭大老爷?看看你那破样儿!”有人喝止,令其不得造次。那妇人又放了几句污秽不堪的狠话,姿态渐渐软了下来,被几个婆子拖走,想是趁机离去了。常村正再也没见过她。而且,当日看着丁小乙的娘子与那妇人对峙的神情言语,常村正觉得,她应该没有谋害丁小乙。唉……不过而今再论,都不一定了。世事呐……冀实再缓缓道:“潘氏前日在丰乐县衙招供,多年前,她确实有一情郎,因此才毒杀了丁小乙。二位可知什么痕迹线索?”常村正与巩乡长沉默了一瞬,二人的神情都更沉重复杂。冀实又补充:“查案之需,望二位尽能直言。”巩乡长犹豫了一下,拱手:“大人恕罪,小人平日当真不怎么留意这些事儿。只有一点我记得挺清楚。那丁小乙嘴里不干不净,总到处跟人说他娘子不规矩,这种自家告知天下自己是王八的作为委实挺稀罕。但,这种事,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乡亲村邻,彼此都熟,按理说,不太能瞒住人。却没认真听说详细哪个人与丁小乙的娘子有过什么……或也是小人毕竟不与他们住一个村?”这么说着,看向常村正。常村正仍是沉默不语。穆集含蓄地道:“或有其他缘由能令两人时常见面,且不引起怀疑。譬如,妇人家总要买点针头线脑,日常也会有些头疼脑热……”巩乡长道:“丁小乙的娘子的奸夫应不会是黄郎中。”常村正亦开口:“不是黄郎中。”冀实眼光微烁,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的精神都一振。穆集自知问到了关键,留意压抑着得意之感问:“为何?”巩乡长道:“小人斗胆说一句,罪妇黄氏万恶不赦,但她爹着实是个好人。这片乡里,各家都称赞他的医术人品。以他品德,不可能如此。”常村正点头:“黄郎中行事素来光明正大,实为一名君子。乡野之中,好传闲话,沾上星点,对女子便不得了。黄郎中从不独为妇人看诊,必要其家人陪伴左右。若家人不便陪伴,就请村里的产婆媒人等婆子至少两名相陪。而且黄郎中那宅子内常年有看病的来往,女子若登门求医,便在另在一屋看诊,门外悬挂布帘,内有陪伴。十分周全。”巩乡长补话:“且,丁小乙的娘子虽然美貌,黄郎中之妻仍要胜她几分。只是心智不全。黄郎中是个痴情人,这般好医术,只为了他娘子方才一直住在这带乡里。”张屏开口:“据户册卷宗记录,潘氏三十二年前嫁丁小乙。罪妇黄氏数日前亡于丰乐县牢中,卒年三十一岁,黄郎中之妻生罪妇黄氏时难产而死。即是潘氏嫁到渠里村后约莫一年左右,黄郎中之妻就亡故了。”常村正与巩乡长顿了一顿,巩乡长婉转地道:“罪犯黄氏系大逆不道之人,小人绝无为其父黄郎中开脱之意,诸位大人可再传几位村民询问。或是问几个婆子能知道得更详细些……”冀实温和地说:“二位既已在此,尤其常村正这样熟知往事的忠厚长者,吾等仍是要先尽请教,将事情一件件捋顺,之后再论其他。两位也请不必顾忌,只是又多劳累了。”张屏微微皱眉,巩乡长在此前一直表现得十分平和,提及黄郎中时,突然激动了起来,有些蹊跷。而且,查案的这些天,有句话他一直不断听到——黄郎中,是个好人。他回想起在丰乐县时,闵老大夫的话——「那位黄先生,应非医者出身,是个挑摊走方的郎汉,后或遇人点拨,回头上岸,真的习了歧黄术,留在乡间行医……」穆集自觉已切到中心,触及要点,继续追击道:“黄郎中或乃真君子,但方才二位也说,丁小乙之妻屡屡被他救治,这两人年岁相差不大,或是郎无情妾有意……”常村正重重咳嗽一声:“有意无意不好说,但有一事现在回想也不大寻常——方才乡长已提到了。丁小乙是个十足的泼皮混子,只要他媳妇与哪个男子离得近了些,甚至路上遇到,或是偶尔扫了一眼,他都要各处混嚷,他媳妇与人有染。谁见了他两口子都绕着走,生怕被沾上。但他似从未如此编排过黄郎中……”巩乡长道:“他想着求黄郎中治他那病吧!”穆集眼神一闪,再问:“丁小乙亦有病症?”巩乡长与常村正互看了一眼,常村正闭了闭眼:“唉,本不当言谈此类事,老夫今日便豁出了这张老脸!丁小乙小时候,就是被他爹认下后不久,在河边爬树玩,打树上掉下来,可巧……伤到了根本……乡里都知道这么个事儿,所以他才从外县骗了个姑娘……”常村正说到这里,忽然有点晃神。穆集不待他人开口,即刻再问:“村正可是想到了什么?”常村正忙道:“大人恕罪,老朽乃想到些不相干的琐事……”冀实抚须温声道:“不妨说一说,很多看似无关的细节,实则都十分有助于破案。”常村正道:“确实与案情无关。老夫只是想起,当时丁小乙掉下来后,老朽正好见着了他……”那日他恰巧有些伤风的症候,到大夫那里诊治。
当时这一带的乡医是个姓廖的老大夫,医铺在小盏坝桥后湾渠里四村的交界处,那地方多年前廖老大夫过世后就被卖了。常村正到了医铺时,受伤的丁小乙已经醒转,正在喊疼。常村正坐在一旁等候,突然瞥见哭嚷着喊疼的丁小乙一边哭嚷一边偷偷瞄向旁边。这是常村正头一回离近了细瞧丁小乙。丁小乙当时才几岁,长得方头方脑,眼皮微有些耷拉,蒜鼻厚唇,本是个憨憨的相貌,但转动的眼珠中闪烁着一股贼光,寻常市井中混混都难有这般的眼神,竟在一个几岁的孩童眼中见到,常村正悚然一惊,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他偷瞧的是在侧厢言谈的丁本富和廖郎中。廖郎中的娘子是个和善人,端了一碟酥糖哄丁小乙。“你这小娃娃,下回可莫要淘气了……”丁小乙吸了吸鼻子,小声但清晰地道:“不是我自几个儿跌的,他推我。”廖郎中的娘子愣了愣。丁小乙的眼皮又一掀,他之前不知在何地居住,讲话口音挺怪,有些字咬得很含糊,常村正听着比较费劲。“他想跌死我,他问我咋不死,石头我躲过去了……啊……”丁小乙扯开粗哑嗓子,继续高声大哭。“啊——鬼,我看着鬼,树窠窠里有老鬼……啊——疼啊——”廖郎中与丁本富迎着这哭声走到床边。廖郎中安慰:“孩子能哭就没大事。”丁本富不言不语地站着,微微佝偻着背,丁小乙只管嗷嗷地哭,鼻涕答答,显得憨极了,刚才的话与之前眼中的精光仿佛是常村正的错觉。廖郎中的娘子站了一时,摇摇头,缓缓离开了。这事常村正也转身就忘记了。为什么隔了几十年,忽又想起?穆集再接再厉问道:“丁小乙既然……他却有个儿子,就是他娘子和他儿子在丰乐县犯下重案。”巩乡长和常村正又顿了一顿。常村正道:“丁小乙成亲后好多年,才有了个儿子,想是……”巩乡长接口:“想是调养得当,黄郎中毕竟是位神医。”冀实徐缓道:“潘氏在丰乐县公堂供认,丁小乙从一胡商处购得秘药,服后得子,但险些丧命,幸被黄郎中救回。两位可知此事?”巩乡长神色微妙:“大人恕罪,小人着实未曾听过这种说法,这等隐秘事情,想来也不会轻易让人得知……”穆集道:“但听二位方才所言,丁小乙性情不一般哪。说不定他觉得光彩极了。”连桂淳和燕修都钦佩地望着穆集。巩乡长满脸为难。冀实道:“如斯事情,本不堪谈及,但如今在查之案干系重大。看似无关的星点亦可能是破案关键,望请二位尽言所知。”常村正长叹一声。巩乡长一咬牙:“也罢,方才舅爷说了一件,此事由我来讲。丁小乙是个赌棍,他老子有钱,尽被他败光,往往赌输了一时没现钱,他老子买的地,他又挺明白,舍不得卖,追账的到他家,有时候他就让他娘子……之后大闹,拿住了说要上官府,告对方奸污。但这招也使不了几回,没多久大家都知道了,连衙门也晓得了……他娘子再漂亮,京城大勾栏里的姑娘价钱在那里。后来他爹置办的田产啥的,也都没了。”众人又都沉默了。巩乡长也停顿一时才接着道:“县衙册子里或仍有丁小乙拿住了人闹去官府的记录,大人们可查查看。实话说,他一直没被人收拾一回大的全乡人都挺纳闷。他儿子,诸位大人也都见过了吧。小鼻子小眼,又是一个相貌。”丁本富、丁小乙、丁增儿,祖孙三代,竟是各自精彩。张屏问:“丁小乙待他儿子如何?”巩乡长道:“打。之前他娘子一个挨打,后来母子一起被打。丁小乙那嘴,八千年的老茅坑都比不上,一边打一边喷粪。”柳桐倚忍不住道:“乡邻为何不劝阻?”巩乡长摇头:“回大人话,非乡人心狠,实属家务事难管。同村同乡去劝,男的劝,不论老少,连村长乡贤,丁小乙都能喊说是与他媳妇有奸情,奸夫前来怜惜了。女子更顶不住那言语,上不得前。就算有能扛得住的,谁也不能一天到晚在他家守着,劝时,他不打,转头,他打得更厉害。”常村正叹息:“这娘俩都命苦,摊上这样的夫君这样的爹。老朽不知他们当下犯了多大的事儿,算来冤孽起头,都在丁小乙身上。其实丁小乙那个儿子是个孝子,几岁就知道护着他娘,而且挺聪明。丁小乙除了吃喝赌,学啥啥不会,那小增儿打小没书读,在学堂窗户边偷听,一听就会。挺乖挺机灵,若是生在好人家,不至于今日。”巩乡长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没说出口。穆集道:“乡长有话请直言,冀大人方才也说了,很多看似不要紧的细碎小事,或正是破案的关键。”巩乡长谨慎地道:“实也是小人的推测……我总觉得,若那孩子不是丁小乙的,丁小乙可能知道他亲爹是谁……小孩子身子骨脆,但这孩子脸面没怎么受过伤,也没被打残。”穆集暧昧地赞叹:“乡长观察实仔细矣,方才说所知不多,是过谦了。”巩乡长赶紧道:“全乡人几乎都知道!”常村正接话:“确实这一片的人都议论过,大人们随后可再找乡邻来问。丁小乙打他媳妇,有几回差点打死了,打他儿子,又一种刁钻。若说没怎么下狠手也不对,那孩子身上皮肉常被抽打得稀烂,确实没折过骨头,有人听到他吃醉了打老婆儿子,儿子护着娘,他拎起来想掼,但没狠掼,又曾差点把儿子踹炉灶里,也被他拎回来,送到黄郎中那边,还说,别坏了脸,胳膊腿别残了,留着这条根,将来有用。”张屏等人各自心里一动。穆集向冀实拱手:“下官大胆一猜,望大人宽谅。此子的亲父家,会不会颇有些家业,留着这个孩子,将来可以分得两三分。”柳桐倚道:“穆掌书所说甚有道理,但潘氏母子在丰乐县勒索富商,谋杀同伙,绑架县民。若增儿另有身世,能得家产,怎会如此?”穆集此前连连获得冀大人肯定的眼神,心怀激荡,只觉得思路如开闸的河水,汹涌奔流,便大胆地推测:“会不会此事唯有丁小乙知道,潘氏并不知情?”柳桐倚微颔首,张屏若有所思。桂淳轻咳一声,巩乡长也低下头,燕修面无表情端坐。【1】【6】【6】【小】【说】冀实仍是从容地抚须聆听。穆集继续推论:“又或,丁增儿的亲爹,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能分点东西,但不多。潘氏母子走上歧途,便瞧不上那一星半点了。再或,丁增儿的亲爹后来也出了什么事,这对母子啥也拿不到,难抑对钱财的渴望,踏上邪路。”柳桐倚再微微颔首,张屏继续若有所思地沉默。冀实道:“暂无实证,此事先记下,待后续详查。二位方才说,丁小乙死前并无特别的事发生?”巩乡长和常村正再道,确实没有。丁小乙还是和平常一样的吃酒赌博,打打娘子和儿子,忽地就死了。冀实又徐缓地道:“方才一直提到黄郎中,乃因潘氏招认,丁小乙是被他毒死的,想她一介村妇,何处买毒?衙门仵作验查不出丁小乙尸首有异,更是古怪,若真是被毒死,用得必不是寻常毒药。所以虽二位说,黄郎中不可能与潘氏有情,亦得一问黄郎中详细。”巩乡长与常村正皆恭敬应道,尽请大人发问,必定一一道出,绝不敢隐瞒分毫。穆集又抢道:“罪妇黄氏,当真是胆大包天,做出的罪行也十分出奇,先与蔡府公子有瓜葛,又大逆不道,行刺殿下与兰侍郎的公子。下官也不禁好奇,这位黄郎中是怎样人物,养出如斯之女。”巩乡长和常村正绕来绕去,终于还是要说到这些要命的关键,都提起了心肝,捏住了冷汗。冀实又和颜悦色道:”二位再饮些茶水,细细说。”常村正斟酌字句道:“罪犯黄氏的疯症系她母亲那一支传下,与黄郎中无关……”巩乡长接话:“黄郎中之妻虽心智不全,但非常纯善,绝不会行凶伤人。只是举止一直如同孩童。”柳桐倚道:“二位方才也提到,黄郎中之妻十分美貌,黄郎中就是为了她才住到这村子里,是否算入赘?”常村正道:“不算入赘,大逆罪妇黄氏,是随黄郎中姓的。黄郎中的娘子姓桢,比黄郎中小了好几岁,和我闺女年纪差不多,嫁给黄郎中的时候才十七八岁,可怜,没多久就难产死了。”柳桐倚问:“桢家是本乡旧户?”常村正和巩乡长的神情又有些微妙了。巩乡长道:“大人们稍后应也能从别处问到,小人亦不敢此刻隐瞒。桢家……在此乡也算住了几代,其实罪妇黄氏的那两间小屋,最早桢家就住过。”常村正道:“黄郎中快没前,给他闺女买了住处,做了种种安置,没想到他闺女和外孙女还是住到那两间屋去了。又在那两间屋里犯了滔天之罪。唉,命也。”张屏等人都坐直了。穆集问:“听来大有曲折,能否直言?”巩乡长道:“乡里的无知妇孺,偶尔谣传那两间屋有些邪性,编得神神叨叨。也是因为各种巧合凑在了一处。那屋子最早,是罪妇黄氏的……”他算了一算。向常村正道:“我这辈分有点算不过来了,舅爷,那应是,梨花的祖母?”张屏与柳桐倚视线一敛。桂淳燕修神情亦微微一变。常村正道:“辈分对了,但怎是祖母?”巩乡长恍然:“是了,我糊涂了,是她外祖母。”继而向上首拱手,“那处屋子,最早,是黄郎中之妻的外祖母住过。”柳桐倚问:“黄郎中之妻,闺名是梨花?”巩乡长道:“对,那是黄郎中之妻的乳名,小人小时候和她一起玩过,一时失言。大人恕罪。”张屏忽地开口:“李小虎,巩阿旺,大龙,小葫芦,小果,小栗子,梨花……”冀实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穆集更是满脸茫然。巩乡长却拱手:“原来大人们去过村外那处土地庙了。小人小时候在那里玩过,小人名叫巩有庐,小葫芦就是我的小名。让大人们见笑了。”张屏望着巩乡长:“敢问庐字可是庐山的庐?”巩乡长爽朗道:“不错,家祖好游山玩水,我们这辈的孩子起名全是山水地名相关。”张屏道:“我曾因某事结识一位兄台,与乡长同姓,名叫巩秦川,又号天北散人,在京城写话本戏文。我知他是京城人士,所以冒昧一问。”巩乡长惊喜一笑:“秦川是某堂弟,他爹是我二伯,原来先生认得!真是缘分!”他看着张屏,眉峰一动。“秦川曾与我说,他去年卷进一桩挺大的案子,幸得澄清。有位当时在京科考的年轻试子协助官府破了此案,那位才子姓张,莫非正是先生?”柳桐倚微笑:“正是芹墉兄。”巩乡长立刻连道失敬。冀实含笑将话题拉回:“山水之中自有传说,难怪贤昆仲皆志趣高远,才学不俗。方才说到,罪妇黄氏所居院落,亦有些传说之类,还请乡长与村正告知详细。”巩乡长亦自知跑题,赶紧惶恐谢过冀大人谬赞抬举,接着道:“小人不敢隐瞒。罪妇黄氏的外祖桢家,从罪妇这辈算,就是她的曾外祖母,刚来到这个乡间的时候,住在那个小院过,后来发生了好多事儿……”他转向常村正。“不行,我这嘴笨,没堂弟那般能写戏文话本的能耐,这些事儿,我知道也不如舅爷详细,还是请舅爷来说吧。”常村正道:“这要从头说,话也长了。”冀实和蔼道:“多累村正解惑。”又命人看茶取点心。常村正与巩乡长推谢不过,再饮了些茶水,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几人也跟着填了填肚子,润了润喉。待左右服侍的人退去,门窗复关好。冀实方才又问:“先时村正说,那处房屋是一位大户安家的,怎的罪妇黄氏的外祖家却住在那里?”常村正道:“这算是一段孽缘了。大人英明,那处屋院的来历起头,正要从这里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