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朝中来人,正是当年山灯借运,死于九鹿山山巅的帝师颜怀璞之子,颜甄,官拜上公,后人每每言及此人才华,都说更胜于其先人。
而此时,颜甄在看一个人,坐在九鹿山一代弟子末席的一个少年。
太傅大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注意到他的,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颜甄觉得那可能真的是某种宿命,推着他的脑袋,让他的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
场中十分热闹,玄宗高徒比别的自然是不同的,当中不乏有真本事的人。
虽然知道的人很少,但颜甄本人就是个修道者,只是早年是出身西极谷密宗的。密宗与玄宗的修道之路还是有些差距的,然而颜甄也不否认,西极谷是真的比不上九鹿山的风光无两,也没有这许多争气的后辈。
看一个门派未来如何,一方面是看谁当家,一方面也是看后继是否有人,头两天上,颜甄便暗暗瞧上了几个玄宗后人,叫过来问话,一个个的也不显怯场,对答如流,端是文武双修的。
述武大会到了第三天,更是将近高潮,压轴的人物出场了,这回上台试手之人不再是后辈,而是玄宗一代弟子了,甚至十二真人也上台捧场。
到了这时候,那独自坐在那里,像是屁股上像是抹了浆糊一般不动如山的施无端就颇有些显眼了。
碧潭交代过,谁也不得招惹施无端,掌门撂下话,自然没有人为难他,施无端就颇为无聊地坐在那里吃吃喝喝。心思不知跑到了几万里以外的地方,便是那“十二真人”中半崖的得意弟子蒋崇文祭出莲台幻象,惊艳四座时,他也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幻象之术是玄宗一个非常特殊的秘技,千年前由开山鼻祖所创——幻象之中一草一木都可能是真的,也都可能是假的,雨雪可以同时落下,天地能够合为一体,关键看制作之人能不能条分缕析地造出毫无矛盾的“规则”,若是能,“幻象”就成了“真实”,可以永远稳定地保存下去。
然而幻象之术,这些年却终于还是渐渐没落了。
施无端虽然不通幻象之术,却精研星算学,就是道祖留下的大阵,也叫他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对于“规则”的学问,自然是有别样的理解,他一眼扫过去,就瞧出了蒋崇文这“莲台”里的漏洞——莲台升起,花瓣凋落,蒋崇文为了好看却不叫它掉下去,而是悬在空中,莲花上的水珠却扑簌簌地往下落。
施无端木着脸想到,原来是个轻重也不分的蠢材,趁着所有人都大惊小怪地沉浸在这个他估算着弹指间就会崩溃的幻象里,施无端飞舞着筷子一通狂扫,将桌上爱吃的东西都扫到自己这边——不吃白不吃。
碧潭对他极好,饮食上不曾亏过他一点,山珍海味时令果蔬从来都只有他吃不了的,然而再怎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施无端心里也明白,碧潭给他的吃食都是普通的吃食,山中珍贵草药,有助于修行的,有助于练气的,有助于清心的,旁人当成咸菜吃的草药,这五年间他没见过一根。
他那个碧潭师叔啊,心思实在是细密,可惜不够狠。
施无端嚼着难得碰到的苦涩的凉拌石隆草,心里想道,碧潭师叔了不起,可惜不够狠,时不常地还喜欢留恋个旧情,关心个名声,半崖师叔是够狠,可惜脑筋有限,翻不起大风浪,这两人若是能合二为一,自己坟头上的草估计都几尺高了。
颜甄就是这时候注意到的施无端,他自然也瞧得出这幻境保持不长,可幻象之术本身就是绝学,能弄出这样栩栩如生还滴着露水的莲台,叫它在人们面前瞬息枯荣,本身便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其他人都恨不得少看一眼,那孤零零坐在席上的少年却明显对石隆草更加爱惜一些,头也不抬。
颜甄远远地看了他一会,便忍不住问旁边的碧潭道:“那少年是什么人?他做什么不上场?”
碧潭忙答道:“那是我的小师侄,是我师兄——本门前掌门人的小弟子。他……身子骨不大结实,不宜习武,倒是书读得多些。”
颜甄心里一动,便道:“哦?这新鲜,倒是长得好相貌,你将他叫过来我瞧瞧。”
碧潭皱皱眉,抬头扫了颜甄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道:“这……太傅,我这师侄资质有限,年纪又小,恐怕冲撞了大人……”
颜甄笑道:“我难道还能和这么半大的小子一般见识么?只管叫过来。”
此时场中莲台幻象已经崩溃了,花瓣和水珠全都像是琉璃做的,一声轻响便碎在了众人面前,好些修为稍低的人这会才回过神来,叫好声四下响起。
施无端得了碧潭的通报时还微微怔了怔,抬头望向颜甄,只见颜甄对他遥遥举起酒杯,似有相邀之意。
他一边心中飞快地盘算着,不知这老男人无事对自己献个什么殷勤,一边慢吞吞地站起来,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也叫他做得拖泥带水,仿佛站起来要花他一年的时间似的。
碧潭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轻咳一声,施无端就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故作关心道:“快入秋的天了,师叔保重身体啊。”
——如果九鹿山不是万里碧空层林苍翠的话。
苦若皱起眉来,明显警惕起来。施无端好像一步一坑似的“挪到”了颜甄面前,半崖远远地瞧见这两人一坐一站,一问一答,那颜甄脸上还似有笑容似的,便轻轻地对旁边的赵承业招招手。
赵承业低下头来,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问道:“师叔?”
半崖轻声道:“你师父太过宅心仁厚,他不听我的劝啊。”
赵承业一怔,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他正紧紧地盯着施无端的背影,便明白了半崖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