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鹏彰慢慢回忆:“说来那是光绪六年时候的事儿啦,当时念同才刚刚八岁。那年的我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商学系就读,一天下午,我照例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一路上艳阳高照绿荫成林,我就拿着书慢慢的走,谁知在经过一处教学楼时,里面突然传出孩子惊恐的叫喊,那哭泣中带着惊惧的声音,引来了很多人。因在那惊叫的童声中间或夹杂着几个汉字,我便挤进人群。待我往里面一看,就在一层的教室里,一个中国妇人在里面上吊了,旁边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坐在地上哭。”
丰蕴捂着嘴惊道:“天啊!”
韩鹏彰也叹气:“西洋人贯来种族歧视,他们见这是咱们黄种人的事,就鲜少有人搭手。我琢磨着那妇人已死,这孩子怕是会被送到救济院,可那里面对他们自己国人尚且苛刻,又遑论咱们中国的孩子?有些事平素我不知道也就算了,但如今见着了就不能袖手旁观。”
丰蕴点头赞同,韩鹏彰见夫人与自己想法合拍,心中甚是满意,便继续讲:“一开始,我也没想自己亲自带这孩子,我一个大男人对自己尚且照料不周,更别提还有一个孩子要照顾。于是,我到处托人去打听这个孩子的身世,没想到真得到了结果,事情的真又那么让人心寒。”
韩鹏彰站起来斟了两杯茶,拿起一杯递给丰蕴,二人沉默着含了几口,他这才又开始启口:“这孩子本姓秦,叫亦知,念同是我给他起的字,他们一家和咱们是老乡,也是绍兴人,念同的父母秦家夫妇,是当地一家大户的嫡长房,因此继承了家中所有生意,秦父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他兄弟二人之间感情很好,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日子过活得不错,而唯一不足的就是秦家夫妇成婚多年却一直无子。后来,念同的祖父母过世,他父亲唯一的亲弟弟没过多久竟也早夭了,只留下弟媳妇怀着遗腹子。待等到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不久,他弟媳就带着细软离府改嫁他人了。这秦家夫妇因为膝下无子,又可怜那小孩儿成孤,就放在身边儿当亲儿子养,并取名为秦远。”
韩鹏彰大大的叹一口气:“谁想,那秦远被当宝贝儿一样养到十五六岁时,年近四十的秦家夫妇竟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没错,男孩儿就是秦亦知。这下秦远心里不舒服了,尽管秦家夫妇对他依然视如己出,然而秦亦知和妹妹那时刚刚出生,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可习惯了全家人围在身边的秦远就认为是弟弟妹妹夺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想,自己毕竟不是秦家夫妇亲生儿子,等到弟弟长大成人,那时候秦府恐怕就没有了他立身之地。”
丰蕴奇道:“秦家夫妇竟然告诉秦远的身世?”
韩鹏彰说:“他们想给弟弟留下骨血延续啊!”接着又回到刚才的话题:“由于心中忧愤,秦远竟然想出毒计,欲想除掉还未满月的弟弟,哪想也是秦亦知命大,本来秦远只打算对付男婴,可能是因为心虚,竟然抱错了孩子。”
丰蕴更奇怪:“男女婴孩儿襁褓颜色不同,这都能抱错?”
韩鹏彰点头:“据秦远供认,由于他是夜深之际行事,借着月色看差了。”
丰蕴唏嘘,又问:“那个女孩儿呢?”
韩鹏彰摇头:“念同至今仍在找寻,可惜他对于妹妹所知甚少,唯一知道的是女孩儿身上的一块儿胎记,可还是他小时候听父母所述,时至今日苦无踪迹啊!”
丰蕴理解的点点头:“也是,这人海茫茫的,又无甚线索,怕是寻到女孩儿的希望渺茫得很啊!”
韩鹏彰说:“秦远所做之事败露之后,秦母就倒下啦,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心善却遭如此祸事,她亲手宝贝着养大的儿子,竟将自己苦苦求得的亲生子害了。也是从那儿起,她就再也见不得也听不得秦远这个人。秦父对秦远也是痛恨之极,可秦远毕竟是他疼爱十几年的侄子,又是他弟弟遗腹子,他实在下不得狠手对待。说来也巧,那年正是同治十一年,而那年的八月十一日,却是朝廷第一次打算派学生留洋而拟的日期。知晓了这个消息,秦父心里顿时就有了打算,他又托人又送礼,终于得到了一个留洋名额,就这么着,他把秦远送上了出洋的海船。”
丰蕴觉得这秦家人实在是厚道,可惜就是没遇上好人。对此,韩鹏彰也颇为认同,他说:“光绪四年的时候,秦远从海外来信,说是找到了妹妹。原来女孩儿当初被一个传教士救走,带回了英国。秦家夫妇听了信儿,甚是高兴,连夜收拾好行囊,联系了商船,就带着儿子就按侄子给的地址找去。哪想到了英国,地址竟然是错的,秦家夫妇起初以为是侄子写错了,就找到当初留洋的学校,却被告之秦远早在两年前就退学离开了。秦家夫妇震惊之余,又为秦远担忧起来,怕侄子遇到难处,又不敢和他们说,因此心里十分忧虑。好在学校的校长为人和善,主动帮他们联系当地的华人,帮助他们一起寻找秦远。”
丰蕴恍然一般,说道:“莫非那秦远早就已经离开了英国转,转到美国念书啦?”
韩鹏彰点头:“秦家夫妇起初还抱着几分希望,可是他们在英国举目无亲,语言又不通,侄子那里也联系不上,这一番折腾也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身边财物所剩无几,最后还是在老乡们的赞助下才得以回国。身心俱疲的秦家夫妇心乱如麻,直到踏上乡土的一刻才长松口气,可他们却不知道更大的变动还在后面等着他们呢。站在凋零的秦府前,秦父愕然呆怔,原来,此时秦家的产业已经尽皆被挪到族中一个旁枝的手上,便是这家中宅院,还是老管家险些拼出性命才得以保住的。秦父一听方知自己入了自己亲手养大的亲侄子和别人给他做的套儿,一时怒急攻心,就那么倒下了。”
丰蕴听得咬牙切齿,怒斥:“牲畜不如啊,这不是养了个、养了个白眼儿狼么!”
韩鹏彰倒还气色正常,他说:“秦父的身体被好养歹养的养了一年多,这才渐渐好转起来。这期间秦家夫妇整顿好所剩财物,安顿好忠仆下人,又卖了几处田产,这才紧紧缩缩的凑足银钱,两口子准备再次登船出洋,去找秦远算账。原来,秦父养身体期间,当初在英国时一个帮助过他们的华人寄来信,说是得到了秦远的下落,并将其所在地址一并附上,还写了封介绍信,让秦家夫妇和他在美国的朋友联系,那个朋友可以帮助到他们。因为当时念同还小,秦家也无亲戚可依托,于是他们只得再次带着孩子一起启程……唉!到达美国后,秦父一番辛苦追寻,好容易找到秦远,却不想竟又被这个侄子设局折辱,愤恨心伤下他又旧病复发致使含恨离世。”
“啊!”丰蕴听得两眼湿红,不忍的垂下头,韩鹏彰也跟着叹气:“那秦母本是大家闺秀出身,最是循规蹈矩,这几年她跟着丈夫出来奔波已是心底的极限,全靠一口气撑住,可丈夫他的离去给秦夫人莫大的打击。尽管又好心的华人相帮,可她想着如今只剩下她自己和孩子,她们孤儿寡母的在异国他乡里如萍踪无根,可就是回到家乡,也没有了她们的安身之所……秦夫人不甘心让禽兽一般的侄子,在气死自己丈夫之后还能安然生活,也就狠下心肠,根据丈夫留下的地址找到秦远即将上课的教室,在那里上吊……自杀了。只可怜了念同,那时他八岁,也是到了记事的年纪,他亲眼目睹了秦远狠毒的逼死了至亲,唉……”
丰蕴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韩鹏彰道:“我想着那秦家夫妇于末路之时都带着念同,可见他家中已无可以托付的亲戚朋友,我既然已经救他一回,又何必再将他送回老家受苦?既然碰上了,那就是缘分,不若我将他收作弟弟养大,将来也是自己一条臂膀啊……果然,念同从不让我失望。”
丰蕴明白了:“想是这秦副将因他母亲之事耿耿于怀,便将所有的大家闺秀都划为一类——懦弱、无主见、只能依附男人生存,所以他至今没能成婚……他拒绝我家臻儿,怕也是因为臻儿出身书香世家吧?”
韩鹏彰伸出拇指称赞:“夫人睿智明察,竟然一语中的!小姨子为人贤淑温柔,这念同心里不敢接触啊!”
韩鹏彰正自笑言,却见自家夫人眼神古怪的看着自己,他顿时感到有些不自在,于是,干咳了两声,问:“夫、夫人?可是为夫哪里说得不对?你如何这般神色?”
丰蕴忍着笑,忍着好半天才勉强保持住端庄,直到她见韩鹏彰抓头挠耳面色渐红,这才开口准备分说一番。不料,她话尚未出口,就有丫鬟在门外请示:“夫人,老爷、太太请您和姑爷过去一趟。”
丰蕴韩鹏彰二人有些诧异,不是说好今天让他们夫妇好好休息一番吗?清尘得到丰蕴的指示,忙上前来禀:“夫人,好像老爷太太因为二小姐的事情,吵了起来,好像……”她看了一眼韩鹏彰,韩鹏彰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让清尘接着说。
清尘道:“好像……话里还提及了姑爷,好像是和姑爷有关!”
韩鹏彰听完,愣怔了一下,晃过神来连忙拍了下大腿,转头看着丰蕴叹道:“哎呀,我怎么忘记跟夫人说这件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