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太似乎也知早有这一日,坐在那里揉了半天的鬓额,终于道:“罢了,我也早知此事有声张出来的一日。你们皆在为官,娘此时若去了,就是断了你们的官途,娘背负所有的罪过,从明日起,娘就到慈悲庵去为凤林念经,超度她,吃斋礼佛,这总行了吧。”“娘,您想要为宰为辅的儿了,如今有了。您想要儿孙绕膝,如今也有了,就叫淮阳孝敬着您不好吗?出的甚家,礼的甚佛?您可礼佛,您觉得佛祖会同意吗?”陈澈反问道。陈老太太扬头望着儿子:“明洞!”陈澈道:“这是你们的家,与我和凤林无关。从今往后,老夫出家,老夫去陪着凤林,至于母亲您,身为儿子没有打折您腿的道理,但儿子想着,您应当会很愿意陪着淮阳的,是不是。”这就是说,儿子不由分说的,也要把她给关起来了。陈老太太粗喘了几口气,道:“罢了,恶人我作,只要你们父子前途无量,我便今日死,又有什么呢?”要不是她全力以赴的活动,此时那里有陈府这一切,那里有他们父子的今日。但为人父母者,只付出,不求回报,便被骂了恨了,也只能忍着,谁叫她爱自己的儿子,爱自己的孙子,恨不能以自己为基,好为他们铺平道路了。陈淮誉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本来直挺挺的跪着,此时颓然一松,瘫坐在地上便浅浅细细的抽噎了起来。男人哭起来是很怪异的。尤其是这样浅浅细细,像女子似的哭。此时水榭中凉凉,周围蛙声一片,陈淮誉哭来,只让人听着觉得格外的悲伤。陈澈忽而屈膝,跪到儿子面前,抵上他的额头抵了抵,默了半晌,将儿子扶起来,这是准备要走了?事实上,锦棠依稀记得上辈子,府中大闹过一场之后,袁俏当时已经死了,而陈淮誉出了家,至于陈澈,也是甚少回府,多一半的时间都是呆在龙泉寺做居士。他在十年后,是文官一派的领袖。当然,那时候他已然冷酷无情到,连父子间的亲情都罔故了,陈淮安将死,他不闻,不问,不置一言,任其赴死。是不是也就是在当时,余凤林的死被陈淮誉查了出来,并且也告知了陈澈,然后,陈澈才会到龙泉寺去做居士的?当然,她到龙泉寺去上香,能被陈澈拘在龙泉寺中整三日,也是因为陈澈一直是龙泉寺中的常驻居士的缘故。这辈子情况似乎有所不同了。首先,袁俏未死,再者,陈淮誉没有选择独自吞下母亲的死因出家,而是把它揭露了出来,揭露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这大约和她此时的处境有关,因为上辈子,陆宝娟和陈淮阳没有威胁过她的人生安全,而这辈子,是因为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陈淮誉才选择挺身而出的。但是,所有人都有罪了,陆宝娟反而是清白的?她踩着余凤林的尸骨得到了正室之位,儿子成了嫡子,拥有相府的一切资源,甚至学着陈老太太的样子,想不动声色把自己这个正室也除掉,从而给他儿子一个更好的前途与将来。这一通吵之后,陆宝娟反而没人管呢?锦棠站了起来,也没有任何迂回的,只问了陈澈一句:“父亲,您觉得您自己牺牲的够多吗?您牺牲掉了妻子,自己的爱人,才能有今日的位置。是否淮安也得牺牲掉他自己的生活,才能获得像您一样的成功?”这身量不算太高的公公,便上辈子也没有像此刻一样,叫锦棠觉得骇人。他声音略有几分沉哑:“你讲。”那目光中的怒火,让锦棠觉得他此刻便吃人都是正常的。锦棠壮着胆儿,指着陆宝娟说道:“陈淮阳约我在云绘楼外整整等了半日,其间我在慈悲庵还吃到一只会让鱼翻肚子的馒头,然后,袁晋身着便衣而至。后来在英国府于后海边的法事之中,尊夫人故意让儿媳一个人去买青蒿油。而就在栈桥上,两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尾随而至,若非二哥相救,只怕儿媳妇就得溺死。难道父亲不觉得,尊夫人这是要效仿祖母的手段,让淮安也来一个丧妻?”陆宝娟终于强硬了一回,指着锦棠的鼻子道:“你放屁,没有任何证据的胡言乱语,你全是在揣摩,果真乡间泼妇,什么屎盆子都敢我身上扣。”说白了,她作人作事向来谨慎。便袁晋在私底下作的任何事情,都本着见好就收几个字,不会轻易露出破绽,当然也会立即扫去。所以,她才敢理直气壮,毕竟陈澈向来,是个讲理的人。陆宝娟已然叫丈夫恨了,如今手中独揽最大的,大约就是这相府的家权,随着婆婆要被关起来,相府之中可就属她独大了。失去一切,拥有一座府狂燥野马一地狼籍,杯翻碗砸,桌子上残留的茶叶渣子,缓缓的往地上滴着。人不成人,家不成家,唯独今夜入府的新媳妇儿罗锦棠还稳稳的坐在只杌子上。也不知是谁拍的茶水溅在她胸前的并蒂莲上,淡淡的染晕了一点湿迹,随着她的呼吸起伏,那两朵交颈的花便轻伏的颤着。和余凤林成亲的那一年,陈澈十六,余凤林只有十四岁。他家是淮南大户,她却只是个小户之女,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陈家本来给他找了门户相当的大家闺秀。但他看上了余凤林,非得要娶。也是一力顶着陈家的压力,俩人才能成亲的。新婚之夜入洞房,一个非得要吹灯,一个非得要解衣,少年少女彼此僵持着。终究是陈澈扭过了余凤林,在灯下解了她的衣裳。一层层解开厚重而又笨拙的吉服,她在下面还穿着这样一件小袄子,袄儿上便是这样两支并蒂莲,随她的呼吸起伏而缓缓的颤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本来想穿着这个嫁你的,可是我娘说,白色不吉利,必得要穿红裳。”她颇羞涩的挑起眉头,咬着唇说了一句,唇角两只米粒大的小酒窝儿,眼睑深垂了垂,披散着绣发偎了过来,缓缓靠在他胸膛上。她发间淡淡的杜若香气,到此刻仿佛都还能嗅得到。那一刻,陈澈以为他们会一起活到天荒地老的。一巴掌又一巴掌,陈澈就那样不停的抽着耳光,把陆宝娟逼出了水榭,逼到回廊上,仍旧一巴掌又一巴掌的甩着,直到她退无可退,一脚跌入旁边的冬青丛中。冷冷看着在冬青从中闷声挣扎的陆宝娟,看了许久,他忽而回过头,以同样冷寒的目光看了眼站在水榭中的锦棠,这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