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其实这俩孩子也是这样,全是郭兰芝教的,每每一听说她怀孕,只要见一回,都要指着她的肚子断定,里面肯定是弟弟。陈淮安听了很多年,对此依旧深信不疑,极为大手笔的,一人赠了他们一串二踢脚,在耳边悄声说:“找个没人的地儿放去,千万不要叫你娘瞧见,否责会骂三叔的。”要说宰相家的大孙子,山珍海味见的多了,奇珍古玩也不过平常,男孩子么,最爱的就是什么刀呀剑呀,一见是二踢脚,除了过年很少见的东西,大的一个一把夺过来,转身就跑,小的一个在后面追着,嘴里不停的喊:“哥哥等等我,等等我。”瞧着俩孩子那样可爱,锦棠忍不住抚上自己空空的肚皮,说实话,心里极度的渴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的皮小子,能满地儿的跑。府中治宴,在善景院。善景院就在陈澈的院子后面,是这府中风景最好,最舒适的一处地方,也是陈家在京城置放祖宗牌位的地方。这地方平日只有陈澈一人才能出入的,今儿托锦棠的福,他开了园子,还把一直给圈禁起来的陈淮阳,老太太并陆宝娟全放了出来,今儿一府人齐齐全全,就在园中开宴。这园子虽小,但亭台楼阁,曲螭弯阑,小巧的江南园林构造,无一处不精美。陈淮阳屁股上的伤刚刚养好,甫被放出来,大约是渴困的久了,怎么瞧郭兰芝怎么好看,但对于罗锦棠和陈淮安要入府还是颇为不屑:“父亲如今为了罗锦棠,是脸都不顾了。”陆宝娟也是这样想的,坐在那儿,脂粉不施的脸格外的苍白,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就说吧,她早晚得抖的这一府家破人亡,咱们如今坐着看戏也就罢了。”陈老太太毕竟是母亲,虽说叫儿子给圈禁了近一个月,急的满头的头发都白了,犹还在为儿子而辩:“心正则身正,身正则影正,他若心不正,又岂会把咱们都放出来?都别说话,乖乖儿的坐着吃顿饭吧,不定他高兴了,你们从今往后就不必再给关着了呢?”陆宝娟倒无所谓会不会被关着,她的余生,只希望陈澈能痛苦。只要陈澈痛苦,她就高兴。反之,陈澈若是欢喜,那她就无比的痛苦,谁叫她当初为了他而付出了那么多呢。陈淮阳则不同。他还养着个外室,一个月不曾送过银子了,只怕自己再不出去,那任涓儿就得闹上门来。那任涓儿,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虎头铡,要真落下来,非但陈澈还得打他一顿,便郭兰芝,只怕也得立马与他和离。几人正说着,陈澈已经笑呵呵的走来了。他今儿穿了件石青面的绸面右衽袍子,身材犹还笔挺,行步如风,郭兰芝在他身后,大大咧咧的不知说着些什么,他一直在点头,笑眯眯道:“你看着办就好。”郭兰芝福了个万福,转身走了。转过身来,盯着自家这三个不成器的,陈澈已是一脸的寒气:“同是一家人,儿子是我自己生的,妻子也是我自己娶的,至于母亲,为人身生在世,就断然没有换母亲的道理,今儿咱们大家和和气气,你们待锦棠和淮安好一点,往后,咱们也不计前嫌,一府人和和乐乐,可否?”陈淮阳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垂首道:“那是自然,自然。”陈澈再狠狠瞪了陆宝娟一眼,她只假作个看不见,端起茶盏就呷了一口茶。转眼锦棠和陈淮安就进来了。陈淮安瘦瘦高高,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瘦削而又魁伟,一股阳刚之气。罗锦棠穿着件豆绿面的衫子,梳着单螺髻,较之郭兰芝低一些,但比一般的女子们高多了。俩人接过丫头递来的茶,便给陈老太太敬茶。陈老太太侧首,就见儿子虽说端着盏茶在吃,但两眼牢牢盯着自己。她为了能叫儿子高兴,也是备了大礼的。从桌上拿起一份地契来,她道:“听说你如今酒坊开的极大,就是住处不太宽展。这是咱们在慈悲庵旁那老宅子的地契,从今往后,那处宅院就归你们夫妻住着去吧。”锦棠自然是要推拒:“祖母,如此大礼,我们如何敢收?”陈澈笑眯眯道:“这是你们祖母的爱意,不许推辞,收了便是。孕妇不宜久跪,淮安,快把锦棠扶起来。”锦棠这个假孕妇,就叫陈淮安给扶起来了。到了要给陆宝娟敬茶的时候,陈澈只淡淡说了一句:“儿媳妇有身孕的,你也好意思叫她跪?”陆宝娟气的说不出话来,意欲摔茶盏来着,陈老太太拉了她一把,低声道:“你能忍得二十年,就忍不得今儿?”也是啊,都忍了二十年,忍成习惯了。陆宝娟于是什么也不说,就转过了脸。秋高气爽,虽说阳光浓烈,但八月的风已经很凉了。不一会儿,郭兰芝率着人来摆宴席了。陈府惯吃淮南菜,并不是锦棠很喜欢的味道,虽说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子,但并没有谁动筷子,唯独陈淮阳,被关起来一个月,天天清汤寡水的,捡起筷子就大肆吞嚼了起来。端汤的时候,郭兰芝亲自给老太太和陆宝娟都端了,这才给锦棠端了汤过来,坐到她身边。揭开汤盅,是一盅酸笋鸡皮汤,她笑眯眯道:“多吃酸,争取一鼓作气,给淮安生个儿子。”锦棠舀了盅子汤吃着,抬眸去看陈淮安,他就坐在陆宝娟的身旁,斟了盏酒,起身去敬陈澈,俩父子皆是一抿,也就放下了。他于是又斟了一盏,去敬陈淮阳。陈淮阳侧眸瞄了陈淮安一眼,接过酒盏,仰起头来一饮而尽。陈淮安忽而回首,高高的颧骨,眼眶略深,望着陆宝娟时那种颇怜悯,但又厌恶的表情,锦棠格外熟悉。陈嘉利那样懦弱的大哥,陈淮安都不离不弃,不失不忘的,便陈淮阳,只要不起歪心思,不走歪道,陈淮安也愿意敬他一盅酒。一家和乐,唯独陆宝娟是他心头挪不开的沉负。她表面看着端庄,温默,只瞧那模样,当是个很知礼的妇人。可是她也是这天下间罗锦棠见过无出其右的自私之人。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便生了孩子,也总觉得孩子该为她而活,她心中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全然不顾别人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人,不是讲道理就能说得通的。她只有一种病,就是自私,而自私这病,是无药可医的。锦棠心中觉得陈淮安可怜,因见他一直望着自己,遂捡起筷楮,挟了一筷子鱼香茄盒。这茄盒中间夹着鱼绒,外面裹以蛋清,炸好之后,再蘸上如今京城难得的名菜辣椒绒来吃的,吃起来又酸又辣,格外的爽口。郭兰芝在她耳边悄声问道:“好吃否?”锦棠连连点头:“果真好吃,这酸酸辣辣的东西是怎么作的,大嫂教教我,赶明儿我也做一些备着。”郭兰芝扬起头来,颇得意的瞧着陈澈:“父亲,酸儿辣女,三弟妹又喜吃酸,又喜吃辣,只怕这一回给咱们家怀着两个呢。”陈澈信以为真,笑温温的望着陈淮安,道:“为父记得赵松之说过,他们晋地盛产一种可供怀孕妇人们所施的胭脂,明儿你到户部一趟,为父问赵松之讨来,你带回去给锦棠用去。普通的脂粉中皆有不好的东西,往后就不要再给她用了。”陈淮安应了声好,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在他看来,孕妇还需要涂脂抹粉吗,奇哉怪也。但锦棠听出来了,晋地有没有供孕妇所用的脂粉还是两说,陈澈这话是变着法子提醒锦棠,怀孕之后就不能再涂脂粉了。锦棠是葛牙妹生的,自幼儿的熏陶,饭可以不吃,脂粉不能不着,便今日,也是着了脂粉才来的。她心说,公公这弯子绕的可真是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