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粗俗,噎的陈澈狠狠瞪了他一眼。遥想已经怀胎七月的锦棠,和即将出生的儿子,陈淮安胸中溢着满满的幸福。上辈子,他也是因为执行清田丈地,摊丁入亩而被百官嫉恨,被皇帝发派到幽州,但百姓最终有好日子过了,大明的江山换颜也有他的一分子。这辈子,便路更加艰难,他也必须继续走下去。而上辈子,他死的时候,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以他为耻,以他为羞,因为他是个大贪官,大奸臣。这辈子,无论如何艰难,他也要叫妻子,儿子都知道,他陈淮安非但是忠良,还注定要名垂青史。因为有林钦先拿刘鹤与郭崎祭刃,陈淮安的差事进行的非常顺利。元宵节时开议,百官全无异议,等到二月时,新的律法就出来了。大明二十几位公侯,全部让出自家多余的田地,补缴税款。至于各地的地主员外们,也开始陆续上报自家的田地总数,并补交积年的税款。一时之间,户部账面上的银子,达到了往年的四倍之多。而陈淮安与葛青章马不停蹄,还得分配这些税款的去项。或于各地建造水利、或修筑边关工事,或抚恤灾民难民,一桩桩一项项,全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总之,王公大臣们恨到咬牙切齿,百姓们却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称赞天子明君,首辅是贤相。陈淮安从二月起就出了京,一直在外忙公务,直到四月,才叫皇帝紧急诏回,四月初八这日,紧赶慢赶的,他踩着锦棠生产的节骨眼儿上就回京了。而家里面,锦棠也正着急着呢。其实昨天夜里就见红了,但见红之后除了疼,没有别的任何动静,锦棠不免就心急,早早儿的,就把葛牙妹给叫来了。葛牙妹进门别的不说,先自己亲手揉面擀面,剥葱洗木耳切咸肉,替锦棠作了一碗油花花的臊子面,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她道:“我的棠,你必须要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生孩子,快吃吧。”锦棠肚子疼的什么一样,那还有心情吃东西。吃一口叹一气,腰酸腹胀,香喷喷的臊子面,她却吃不出香甜来。也不知怎样挪动了一下,只觉得下面忽而一股热涌,锦棠丢了筷子,大叫道:“娘,娘,我要生了,要生了。”葛牙妹自己生过五个孩子,比那些稳婆们还有经验,连忙扶着锦棠躺好,把稳婆唤了进来,自己去厨房烧水去了。锦棠见齐如意在旁,拉过她的手道:“如意,你让骡驹到城门口去望上一眼,我总觉得陈淮安该回来了,快些儿。”此时屋里屋外,院子里站的全是人。从锦堂香的几位掌柜,刘娘子,再到葛牙妹,康维桢,并他家俩儿子,连康老夫人也从渭河县赶了来,乌泱泱的站了满院人,可是罗锦棠的心就是不定。人常言生产就是鬼门关,虽说不过生个孩子,可也有很多妇人,因此就进了鬼门关。母亲日子过的安稳,她不必操心,锦堂香生意红红火火,也不用她格外操持。她心里怀着两个人,一个是念堂,死活不肯上京,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另一个就是陈淮安,风尘朴朴,四处办差,她要见不到他,心就定不下来。四月的艳阳高挂在窗外,可她脑子里,满是上辈子她生最后一个女儿时那漫天的风雪,和提篮里孩子没了气时的绝望。她其实当时也看到陈淮安了,看他胡子拉茬的站在门上,两条长泪肆意的流着,哭的像个傻子一样。锦棠攥着齐如意的手,只觉得忽而小腹一阵天雷地动,仰起脖了嗷的一声叫,连哭带喊的就叫了起来:“娘呀,太疼啦,我不生啦,不生啦。”陈淮安马不停蹄,赶到家门上的时候,恰是一日的正午,午时整。艳阳高照,春柳吐蕊,青瓦映着高墙,才到门外,他便听见有人高声叫着:“生了生了,哎哟,四月初八,真真的好日子,恭喜二位,喜添了大外孙……”陈淮安一脸胡子拉茬,一件官袍也因为长久未换,臭烘烘的,听了这话,喜的顿时咧嘴,哈哈大笑:“罗锦棠,真不愧吾妻也,二大爷我终于有儿子啦!”说着,他轰的一声撞开院门,就冲了进去。院子里林立了满满的人,俱叫从外面突然冲进来的,这一脸胡子拉茬,嘴上像挂了只刺猬的男人给吓了一跳。“母女平安。”康维桢几步走了下来,握住陈淮安的手道:“从发动到生下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锦棠这是遗传了她娘的好底子,生孩子格外的快。”陈淮安愣在那里,脸上的笑一点点的凝结着:“儿子生的可像我?”康维桢笑道:“谁说是儿子呢,是个女儿,千金,千金之喜。”有三个儿子的康维桢,眼羡又眼馋,完全不能理解陈淮安两生对于一个儿子的渴求。他取了至少几十个名字,全部英气堂堂。他也想好了,等儿子只要一到三岁,他就天天带着,从小给他拉弓射箭,骑马打猎,要教他文能吟诗作赋,武能上阵杀敌,必得要成个文武全才。怎么突然之间,儿子就变成女儿了?分明方才稳婆还在喊,添了大外孙……哦对了,估计下面还有个女字。喜添大外孙女,毕竟康维桢和葛牙妹是岳父岳母嘛。陈淮安两辈子,就没怎么跟女子们相处过,唯独一个锦棠,虽说皮娇肉嫩的,但是心思糙啊,经得起他折腾,至于别的女人,无论哭还是笑,他见了就烦。上苍猛乍乍降了个女儿给他,陈淮安摊着自己两只粗手,委屈的哭都哭不出来。屋子里,才生完孩子的锦棠就在被窝里躺着。她一直以来有葛牙妹伺候着,吃的好,睡的好,生孩子也没有费太多的力气,生下来之后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费劲儿,这时候还精神着呢。揭过襁褓,她也有些不能信:“真是个女儿?”葛牙妹怀里搂着孩子,道:“可不是嘛,哎哟,真像小时候的你,皮肤白的跟豆花儿似的。你瞧瞧,嘟嘴了,大约很快就能睁眼睛了。”锦棠想要抱来着,葛牙妹一扭腰:“不行不行,你才生产完,给我好好儿的躺着,娘抱着给你看。”楚楚可怜上辈子那毁天灭地的绝望啊,揭开提篮时那孩子的脸,像一道伤痕一样烙在罗锦棠的心上。那个孩子的皮肤是像白宣纸一样透明的,两只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比这一个还要小一些,亦是这般紧闭着双眼。那是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小婴儿,精致的就像手艺最精湛的匠师用玉石雕出来的一般。而这一个,面色微红,明显皮肤要皱些,小鼻子抽嗒抽嗒,正在出气了。没有那个更漂亮,但这个是活的,她会呼吸,她的皮肤是热的。也不知为甚,小家伙皱了皱鼻子,忽而就开始哭了。小闺女的哭声,嘤嘤喘喘的,像只小猫儿的呻吟一般。锦棠叫道:“娘,她是活着的,她会哭。”葛牙妹一把拍过去,打在锦棠肩膀上,斥道:“呸呸呸,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锦棠一手捂上鼻子,仰躺着闭上眼睛就哭了起来。重活一世,她又有新的孩子了,原来那个,真的不能再想了。窗外艳阳高照,四月的鸟语花香,葛牙妹不知道女儿心中的难过,搂着小襁褓轻轻儿的晃悠着。陈淮安洗了把脸,刮了回胡子,试了几番,只在葛牙妹的襁褓里看了一眼那个红红皱皱的小婴儿,就忙着入宫了。乾清宫养心殿的大殿外廊庑下,有一众浙东派的文臣们也正在等皇帝诏见。为首的,是礼部侍郎张之栋,他见陈淮安上了台阶,抱拳道:“老臣这些日子来,无日不听这城中的百姓夸淮安。说满朝文武,唯有陈淮安是个忠良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