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稍显奇异的爱情生活就算开始了。
节子自入院以来一直被要求静养,终日卧床不起。正因如此,与住院前只要身体状况好一些就会努力起床的时候相比,现在的她更像个病人了。但是,没人觉得病情会恶化。医生在平时也总是把她当成马上就要痊愈的患者来对待。就连院长也常常开玩笑似的说些类似“我们会驱病降魔”之类的话。
这期间,季节快速更迭,就如同希望夺回前之所失似的。春夏两季仿佛同时降临。每日清晨,往往是黄莺或者杜鹃的鸣叫声伴我醒来。接下来的几乎一整天中,四周林木的新绿颜色将疗养院紧紧包裹,就连病房中都映衬着这种清爽的颜色。在那些日子里,似乎清晨从群山中涌出的白云,也会每每在夜幕降临之时返回自己的出发地。
每当我想起那些自己和节子共同生活的日夜,想起自己对节子专心侍候的朝夕,总会感觉每一天都何其相似,每一天都同样饱满充实,以至于我无法区分每一件事的孰先孰后。
或许更进一步地说,虽然我们重复着内容相似的日子,但仿佛已经超脱出时间本身。在这种超脱出时间的感觉之中,每一天身边发生的细小之事,都有了与以往全然不同的魅力。我身边那温暖馝馞的身体,稍显急促的呼吸,握住我的那如柔荑般的手,嫣然一笑,还有我们不时地温温细语……在这日复一日的时光里,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们所谓的组成人生的要素,实际上不过如此。我深信自己对这些细小之事能够如此满足,正是由于和这个女孩在一起的原因。
那段日子中唯一特殊的事情,就是她偶尔会出现发热的症状。这肯定会让她的身体慢慢衰弱下去。但即使是在发热的日子里,我们仍旧可以体会到日常生活的魅力——更加珍视、更加柔缓,宛如偷尝禁果的滋味一般。我们那蒙着淡淡死亡意味的生之幸福,在这一刻竟然升华了。
在这些日子中的一个傍晚,阳台上的我和卧床的节子双双出神地望向对面刚刚没入群山的夕阳。远方的丘陵、松林和农田在夕阳的墨染下,一半被染成鲜红色,一半被不断变化着的灰色所侵袭。不时有几只小鸟奋然飞起,在树林上画出美丽的抛物线。我想,在这样的初夏傍晚,眼前这些转瞬即逝的景色,其实都是些平日司空见惯的景物。而只有在此刻,它们才能让我产生活力充实的幸福感。我幻想着将来什么时候再次回忆起此时此刻时,自己一定能将我们现在这幅幸福的画卷演绎完整。
“你在想什么?”在我背后的节子终于开口问道。
“我在想,很久以后,如果我们能回忆起两个人现在的生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应该会的。”她欣然表示同意。
接着,我们又陷入沉默,再次把目光投向外面的风景。不经意间,忽然感觉这样观望风景的人像是自己,又不像是自己。一种迷茫无措、难以言状的痛苦从心中涌出。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却又感觉这叹息自我而出。我转向她,仿佛是想确认什么。
“刚才那是……”节子紧紧地注视着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话刚说了一半,她就显得犹豫起来,然后忽然用一种毅然的语气继续说道,“要是能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该多好!”
“你又说这种话!”我急躁地用低沉的声音责备她。
“对不起!”她短短地回了一句,随后就把头扭了过去。
迄今自己无所梳理的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向焦躁的方向转变。我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山,而刚才所感受到的风景之美忽然瞬间消逝了。
这天晚上,在我要回到隔壁侧室休息的时候,她忽然叫住了我。
“刚才真的对不起。”
“没什么啊!”
“我那时是想说些别的事情来着……但不知怎的,说出了那番话。”
“嗯,那你当时想说的是什么?”
“你之前说过,只有将死之人才能了解到自然之美的真正含义……我当时就想起了这句话。那时候看到的美丽景色也自然而然地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受。”她这样说着,双眼望着我,就像想要诉说什么似的。
我不禁低下头,胸口仿佛被她的话猛烈撞击一般。这时,我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刚才令我不知所以的情绪,此刻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我刚才怎么就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呢?刚才那一刻感受到自然之美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们。换句话说,节子的灵魂通过我的眼睛,按照我的风格做了一次梦幻之旅……我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是节子在对自己生命的最后瞬间所做的梦想之旅,却只是孩子气一般自顾自地幻想着两个人白头偕老时的幸福模样……”
我就这样自言自语地唠叨了好一会儿。当我再次慢慢把头抬起时,才发现她一直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弯下腰吻着她的额头。此刻,我的内心充满愧疚。
终于到了盛夏季节,这里的夏天似乎比平原地区更加炎热。疗养院后面的杂木林里,蝉终日鸣叫不停,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样。树脂的味道,也从敞开的窗户中飘散进来。到了傍晚,很多患者为了更畅快地呼吸,都把病床搬到阳台上去睡。看到这些患者我们才明白,最近住进这家疗养院的人增加了不少。虽是如此,我们仍然在这里世外桃源般地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
最近几天,由于天气炎热,节子完全没有了食欲,晚上也常常睡不好觉。为了能让她午睡的质量高一点儿,我比以往更加留意走廊里的脚步声或者从窗口飞入的蜜蜂、牛虻之类的虫子,甚至对高温所引起的自己不自觉加重的呼吸声都异常敏感。
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在她的枕边守护着她的睡眠。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接近睡眠的休息吧。我可以深深地感觉到在睡眠中她呼吸的急缓变化。我们心脏的跳动频率甚至趋于一致。偶尔她会感到轻微的呼吸困难,这个时候,她便会将微微痉挛的手抬到咽喉处,做出像要抑制住它的样子。我以为她被梦魇所附,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唤醒她时,这种痛苦的状态褪去了,随后舒缓下来。这一番经历后,我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她平静的呼吸让我感到某种欣慰。当她醒来时,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秀发。而她,却用倦意尚存的双眼望着我。
“你一直在这儿啊?”
“嗯,我刚刚也打了个盹儿。”
在那些夜晚,每当自己无法入眠时,我就会不自觉地把手移向喉咙,模仿她那种试图抑制的手势,这几乎成了我的习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是真的呼吸困难,不过这样反而让我觉得愉快。
“最近,你的气色好像越来越差了。”一天,她关心地看着我说道,“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她的问话正中我的下怀,“我平时不也是这样嘛。”
“别总是陪着我这个病人,平时出去散散步也好啊。”
“外面这么热,没法散步……晚上又太黑……而且我每天在医院里跑腿也不少啊。”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说起每天走廊里遇见的各种患者的事情——年轻的病人们聚在阳台栏杆处仰望天空,将天空视为赛马场,将流动的云朵视为各种形状相似的动物;说起个子高得吓人的重度神经衰弱患者总是抓着贴身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徘徊……但我对于常常路过,却从未谋面的17号病房的患者,以及从那间病房中传出的不快的气味和恐怖的咳嗽声则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也许,那位患者是这间疗养院中病情最严重的人吧……
八月渐渐接近末尾,而晚上却仍然苦于不能得一美睡。一天晚上,我们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早就过了规定的九点就寝时间),对面下方的病房楼里不知为何有些骚动。走廊里时时传来疾行的声音、护士低声呼喊的声音以及器具碰撞时发出尖锐的声音。我不安地侧耳倾听,刚以为终于安静下来了,却几乎在同时,各栋病房楼中都出现了这种压抑下的骚动声。最终,我们病房的下方竟也发出了这种嘈杂声。
我现在知道像骤风一样席卷整个疗养院的是什么了。在这期间,我时时竖起耳朵,探听着已经关灯但同样无法入眠的隔壁节子的动静。节子似乎一动不动地躺着,连翻身都没有过。我怔怔地屏住呼吸,等待这场如骤风般的骚动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