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要过去了,不过天气还是很热。坐在去刘公岛的公交车上,我的手心一直出汗,看看邻座的乘客,似乎也没有谁像我似的一个劲儿冒汗。我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紧张。不是第一次见明弓了,但是这种莫名的悸动却从来不曾这般强烈,就好像分别时沉淀下来的思念在即将见面的这一刻统统苏醒了过来,怎么样都压抑不住。当我走进市场,远远看见鱼档后面那个熟悉的身影的时候,心底甚至于生出一种忍不住要发抖的感觉。明弓有所感应似的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像是猝然间燃起了亮丽的火苗,令他淡漠的神色都在一刹那间变得柔和。激荡在心头的那些忐忑的东西突然之间都安静了下来,我回望着他,突然间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是那么的……想念他。我学着明弓的样子将两个盛放海鲜的空罐子拖到市场角落的水龙头下面,用大刷子刷洗干净,再拖回来,按大小叠放起来收进柜台下面的柜子里。过了晚饭的时间,市场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零零星星的几个小贩也都在收拾东西,准备收摊。不远处两个清洁工穿着醒目的橘色工作服正在扫地,竹枝捆扎起来的大扫帚划过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单调的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脱掉长筒胶鞋,换上自己的运动鞋。这双鞋子是明弓临时帮我找来的,鞋码有点儿大,应该是那个叫李哲的合伙人备用的。鞋子很新,几乎没有被穿过。明弓曾说过他的家境比较好,折腾鱼档纯粹是为了帮助自己的朋友。市场的另一端就有卖杂货的摊档,我有点儿犹豫要不要添置一双合脚的长筒胶鞋呢?小季把零零星星的东西都收进了柜子里,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明弓又做了一番检查,确定没有纰漏之后才锁好了柜子,转过身冲着我伸出了一只手。“我身上都是鱼腥味。”我看了看他伸出来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大热天的,在鱼档这种地方泡了一整天,身上的味道我自己闻着都很嫌弃。明弓的手固执地伸着,唇角却慢慢的向上弯了起来,“这个味道对我来说是最美味的味道。是食物的味道。”说着还恶作剧似的舔了舔嘴角。我的脸突然有点儿热。“走吧,”明弓走过来牵起我的手,“看你扭捏的样子还真是很不习惯呢。”“谁扭捏啦?”我不满。明弓笑着晃了晃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走吧,我带你去吃……嗯,去吃最新鲜的鱼。”他的手比我的略大一些,体温比常人略低,即使是在这样的天气,也令人感觉干燥而舒适。我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忍不住问道:“鱼档的工作会接触到海水……不怕吗?”明弓对我的担忧不以为然,“长筒胶鞋、长袖围裙、手套,这些东西的质量都还不错,从来没有发生过透水的问题。再说谁会扒掉我的手套来看我的手呢?只要自己够镇定,别人才懒得管你有什么秘密。你看这地方,虽然不算脏,但是白天的时候人来人往,遍地烂菜叶子什么的,有谁会愿意在这里多待啊。”“我就很怕下雨天。”回想起在队里的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明弓抬起那只空着的手,很是笨拙地在我脑袋上拍了拍,“你很舍不得那里?”我点点头。我的战友、我对生活曾经抱有的期望、我最好的年华都留在那里,怎么会舍得呢?明弓有点儿为难地看着我,“那……你饿了吗?”他这是在转移话题吗?想起上一次来刘公岛的时候他请我吃的水煮海鲜和方便面,我就有点儿想笑。“我带你去吃最新鲜的鱼吧,”明弓的眼睛里流露出充满期待的神色,“保准你从来也没吃过。”我心里微微一动,“是去海里?”明弓双眼闪亮,“去不去?”他的声音里有种异乎寻常的狂热,令我不由自主地点头。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渴望自心底升腾起来,就好像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焦渴难耐,恨不得立刻就跃进海水里去。明弓的脸上绽开一个充满喜悦的笑容。这一刹那,他对于大海所抱有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感情我突然间心领神会。那是一种知道自己会被包容、被接纳、被保护,因而无比安心的感觉,是那种一想起来就会身不由己地想要微笑的感觉,平和又幸福。心意相通将彼此心中激荡的热望不断地增幅放大,随着海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变得难以忍耐。明弓拉着我的手越走越快,穿过公路的时候忍不住跑了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撞击着胸膛,激烈的节奏应和着海潮的汹涌,一步一步趋于一致。我跟随在明弓的身后攀上礁石,像受了蛊惑一般,在太阳最后的一丝余晖中纵身一跃。灰蓝色的海面迎面扑来,一瞬间沁凉的海水翻卷上来,将我的全身都包裹入其中。耳畔骤然间静了下来,紧接着便响起了另外的一种声音:水流汩汩的声音、忽高忽低的悠扬的鸣叫以及大海宛如呼吸一般均匀而又柔和的起伏。海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激荡在心头,差一点儿就掩盖了身体上传来的不适——就差那么一点点。我闭着眼睛小幅度地转着圈子,感觉这一刻的自己活像是夹在两片饼干中间的奶油,一边是激荡不止的澎湃激情,另一边则是无法忽视的……麻痹感。一丝灼烧的感觉飞快地顺着脊椎一路向下,经过腰部的时候在那里激发起一种不甚明显的麻木,就好像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正淬炼着我的骨骼,使它们融化、再按照新的模具塑造成型。我听到骨骼被挤压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劈啪声,腰部以下都有种脱了力似的酸麻。当被麻痹的知觉重新变得鲜明起来时,我的下半身已经覆盖了一层紧密而又坚硬的鳞片。不适的感觉慢慢消失,在麻痹中消逝的力量也一点一点重新凝聚了起来。我睁开眼,看到海底的光线要比之前更加昏暗,可是遮挡在眼前那一层似有似无的阴翳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散开,我身后的礁石、脚下的海藻、身边飞快掠过的鱼群都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我所熟知的夜晚从来不曾如此刻般清晰,就好像我突然之间生就了一双夜眼。感官也变得敏锐起来,我听到了随着水波飘来的各种声音,或远或近,某种我不知道的能力在我注意到这些生物的存在时就已经自动自发地核算出了它们和我之间的距离。当那条发出呜咽般的鸣叫的鱼从不远处的礁石上游过去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已经清楚地标示出了最佳的攻击线路。这绝对不是一个人类,甚至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人类应该具备的功能。起伏的暗流中隐隐传来一丝异动。我小心地向后退去,后背贴近礁石。我有点儿怀疑这是明弓弄出来的动静,但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拿不准。片刻之后,一个模糊的黑影从礁石的另一侧转了出来,我悄悄松了口气,飞快地迎了上去。明弓带着几乎是惊喜的表情围着我转了起来。有那么几次,他离我太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尾鳍从我身上轻轻地扫了过去。丝绸一般柔滑的触感,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明弓身上散发出来的愉悦不知不觉感染了我,当他抓着一条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鱼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有种理当如此的感觉,就好像我们本该如此。我跟随在他的身后朝着深海的方向前进,随着夜色降临,我眼前的世界反而变得明亮起来。依附在礁石上的珊瑚散发出来的淡淡荧光将视野之内的一切都蒙上了迷离的光雾,仿佛一层彩色的轻纱,随着暗潮的涌动忽明忽暗地闪动。成群结队的小鱼在珊瑚和海藻之间穿梭嬉戏,偶尔也会一头撞进珊瑚里去,将那花朵般飘摇的珊瑚惊吓得收缩起来,片刻之后,才又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暗流穿过礁石时发出的汩汩的水声、鱼群疾速游动时带起的轻微的呼啸以及大海深处隐隐传来的悠长的鸣叫混合在一起,原本空旷的海,也因为这个奇妙的背景音乐而呈现出令人惊诧的安谧。曾经有过躺在远郊的荒滩上看星星的经历,那时只觉得头顶一片明澈苍穹,星光闪耀,天空高远得不可思议,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星空下只剩下渺小的自己。然而此刻,我置身于数百米的海平面之下,远离我所熟悉的人类世界,心中却奇异的生出一种被包容、被保护着的感觉来。明弓游动的身影在这片迷蒙的光线中显得格外不真实。这样的美,往往带着几分绝望的味道。像晨曦、晚霞或者彩虹,美得让人不舍得眨眼,因为转瞬便会消逝不见。尤其他的眼睛里还闪动着因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而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自如与惬意。那种近乎热烈的、纯粹的喜悦,几乎让我感到难过。明弓炫耀一般在我的前方忽而向上,忽而向下,得瑟的劲头简直像个在同伴面前显摆自己家豪宅的半大少年。问题是,这里真的是他的家吗?我怀疑他和月族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否则的话,他不会又跑回刘公岛去做他的鱼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