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到要喝药,我就笑不出来了。那一碗黑漆漆、气味古怪的药热腾腾捧在手里,就是咽不下去。
“趁热喝罢,凉了更不好喝。”公子笑着看我皱成一团的脸。
拿期待的眼神看他半日就是这个结果!我不免扁扁嘴,拨弄着小勺嘟囔道:“这么苦,我还不如病着呢。”
“别胡说。”公子打断我,回身从螺钿小柜里取出一个纸包,故意拿着线吊在我眼前。“你猜这是什么?”
我一手端着药,一手去够。可公子手一抬,并不让我碰到,只是噙着笑意抬抬下巴,示意我把药喝了。
好奇心占了上风,我也顾不上苦了。一气儿喝下去,我把碗底给他看,问道:“是什么?”
公子慢条斯理把纸包收回手中。“不是什么。”
我把碗搁到一边,趁公子不注意,冷不丁起身去夺,又带着得逞的笑拆开。可等我看清是什么以后,笑意就凝固在了脸上。“公子又骗我!”
公子笑道:“我原说不是什么,你不信。这是你晚上要喝的药,别洒了。”他说着把纸包又收回去放好。
我抱臂往后倚在靠枕上,只是生闷气。公子背着手弯下腰来瞧我,笑道:“生气了?”
见我不理他且把头也转过去了,公子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好了,瞧瞧这个是什么?”说着拆了送到我眼下来。
我一闻那酸甜香气就知道是素日喜欢的蜜饯,即便是嘴里还泛着苦味都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可是我还生着气呢!说理就理,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公子“哦”了一声,道:“看来你不喜欢。这还是阿福才买来的,可惜了。我去拿给杏儿她们分了。”
我心想若公子真就拿走,还是我比较亏。那么好女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还是低头,便接过来嘟囔道:“公子惯会拿我开心。”说着一气儿塞了两颗,把腮都撑得鼓鼓的。
公子笑道:“你若肯好好喝药,我也不这样了。”
我皱皱鼻子:“可那药也实在太苦,不知加了多少黄连苍术!大夫怎么不给我开些甘草呢。”
“哪里就有黄连苍术了。况且哪有你说的那样苦?”
我道:“公子是瞧过药方,可难道也尝过不成?”
他笑笑:“一时好奇,熬完尝了一口。”
我算算,公子尝过就拿来给我,让阿福买蜜饯必定是去抓药的时候一道儿吩咐的。公子都不晓得我怕苦,却想着早早备下蜜饯。我想着心里美滋滋起来,笑道:“公子能吃苦,我不能。回头买些苦瓜来我练一练。”
公子笑道:“吃不得,那就不吃。你跟着我,有什么非吃不可的苦处?”
“公子不嫌我太娇气就好。”
“再娇气一些也无妨。”
不过是小小的风寒,没几日我就又能下床且活蹦乱跳。我们来金陵后自然没有什么内外院的规矩,因此公子去上课我依旧跟着,和阿金闲聊。
“再过几日就又是腊八了。去岁腊八咱们还在姑苏呢。不晓得金陵这里的腊八粥味道好不好。”阿金在厢房里给我熬牛乳粥,我捧着脸边等边说话。
阿金道:“差不了多少。”
我一想,林伯三十年前和周先生秦公子在金陵一定很了解此处风土人情,不过秦公子一死,这些旧事也就是伤心事,我还是不提的好。故而又道:“年节的宴大姑娘说在青云楼,先生会去罢?”
阿金把乳粥盛出来一碗给我:“烫。”又道,“先生说去。”
我捧着热烘烘的木碗,觉得从手掌到心口,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笑道:“大姑娘说定的位子是最好的,靠窗还能瞧见水上的画舫。我从前还没在年节出去过呢,都是在家吃年夜饭守岁。”我原本还想说说娘做的手擀面,可想到阿金小时候被人牙子追着打的事,我又觉得还是不提为好,低头乖乖喝粥。
阿金大约发觉了我的束手束脚,说道:“先生四海为家,不大注重这些。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小时候,依稀记得过年时确实有很大的排场。有歌舞,也有很多宴饮的宾客。。。。。。”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有歌舞宴饮,有宾客如云,想必不止是富贵,也很有权势。为什么会到子孙流落牙行的地步?而京城中一个家族的倾覆必定与官家的某个决定、甚至是政权的更迭有关。阿金的往事我不敢问及,但他毕竟逐渐在相信我。也许有一天他会说吧。
青云楼就在秦淮河畔。此处离乌衣巷不远,推窗即可见朱雀廊桥(注①)内宫灯辉映,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河中已有数只漆朱涂碧的画舫,乐师鼓琴鼓瑟,歌伎曼声和唱,经过窗下我甚至能听到里头传来的丝竹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