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婆婆缓缓道:“我这辈子……做过不少不该做的事,可唯一后悔的,只有一桩……就是十八年前,抓走了那对婴孩。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想求你、求你帮我……”
花梦听着她愈来愈微弱的声音,情不自禁追问:“帮你什么?”
鬼婆婆见她眉间泛起担忧之色,带泪微笑:“求你帮我……了却一桩夙愿。”
花梦颤声道:“什么夙愿?”
鬼婆婆凝望着她,眼角泪水无声流下:“我曾经、有一个女儿……可惜,我没能养大她,我只陪了她一个月……没来得及听她开口说话,所以,从没听她叫过我一声‘娘’……她与你一般年纪、一般模样……我能不能拜托你,拜托你替她……叫我一声、‘娘’……”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花梦听到这里,眼中竟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她茫然地转开头,被鬼婆婆紧握的手亦开始用力往回抽,鬼婆婆却拼命地握着,好像拼尽生命的最后一分力也不肯放手:“我求你……就一声、一声就好……好不好?”
她嘶哑的声音到最后,竟变成了所有人从未听闻过的乞求,莫三刀难忍悲痛,把花梦拉住:“我师妹自小被我师父养大,至今不知我师娘尚在人世,你就看在,我师娘曾救过你的份儿上……答应她吧。”
花梦转回头来,看到火光之中,鬼婆婆几近枯竭的一张脸,猛又想起先前玄凤在地宫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
“那时候,她也刚刚生下自己唯一的孩子,一个宁可舍弃青春、美貌、情人之爱……也非要生下的孩子。她比花云鹤的那位夫人更清楚孩子对一个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若非迫不得已,她当年绝不会那么做。”……
想到这里,花梦心中遽然蔓延开一股难以名状的、窒息般的悲痛,她睁大眼看着鬼婆婆,极力地隐忍,可泪珠还一颗一颗地从眼眶里往下砸落,落在自己颤抖的手背上,落在鬼婆婆即将枯死的手心里。
“……娘。”她哑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从来没有存在过的风。
可是,鬼婆婆笑了,她在泪水中、微笑中慢慢阖上了双眼。
她感受到了这一阵仿佛没有存在过的风。
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轰然松开,那一条条枯藤一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落下去,花梦的心猛然往下沉落,像是要沉落入永无尽头的深渊。
她神魂俱震,脱口唤道:“娘——”
第68章少主(一)
中夜,山风萧瑟,满山冷响,夜空中黯淡的寒星却声息全无,像一双双困乏的眼。
莫三刀坐在苍白色的芒草之下,低头看着手心里血迹斑驳的令牌,被乱发掩映的双眸里神思沉浮。
鬼婆婆走了。留下八个寒枝台弟子,与这块冷冰冰的令牌,走的令人毫无防备。
莫三刀的拇指从令牌上镂刻的“寒枝”二字上抚过,脑海里不自禁浮现出第一次与她见面的情形。也是这样的黑夜,这样的荒山,在他跪拜了十余年的一座墓前,她高举着金杖,佝偻地立上边掘坟……掘一座,他一直以为埋葬着她的坟。
现在,她终于死了,死在与那天几乎一样的黑夜,一样的荒山,可是,这肃杀的荒山之中,却再也不会有一座能供她安息的坟。
苍茫的芒草在风中飘荡,一丛又一丛,一层又一层,银白的花丝飘满旷野。玄凤从后走来,望着飞絮中少年孤零零的背影,沉默许久,方收敛心绪,上前道:“少主。”
莫三刀微微一震,继而低声开口:“不必这么叫。”
玄凤强压胸中酸楚:“婆婆是我们的主人,您是她的徒弟,又持有‘寒枝令’,理应是我们的少主。”
莫三刀握着令牌的手收拢,皱紧眉,张开口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口。玄凤的双眼仍然红肿,瞳眸里却强制地带上了冷静之色,她深吸一气,再次开口:“婆婆的后事……少主准备如何料理?”
莫三刀眉间深锁,倏尔望向丛丛芒草之外渺茫的远山:“杀了萱娘后,火葬,我要将师娘的骨灰带走。”
玄凤贴在腰下的双手不自觉微颤:“少主要将婆婆的骨灰带给何元山?”
莫三刀没有回避:“嗯。”
玄凤隐忍道:“这恐怕并不是婆婆想要的。”
莫三刀转过头来,夜色里的一双眼平静而坚定。
“她不仅是我师父的妻子,还是我师妹的母亲。”莫三刀的声音很轻,却又带有不容置喙的力度,“我必须把她带回去。”
玄凤蹙紧眉头,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吞咽回去,山风将她脚边的秋草吹得飒飒作响,漫天的飞絮从头顶飘降下去,两人身后的一堆巉岩底下,碎石滚动,玄凤眸色一凛,猛地转身喝道:“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