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罗施怒极,他知道雁青武功之高,非那群普通将领可以抵挡,若不杀了她,恐怕难以阻挡唐兵直入之势。他摘下弓箭,举步就向外走,但略一迟疑,又回头看看父汗。咄苾叹了口气,微弱道:“我们撤……恶阳岭,不要了!”叠罗施气的大叫一声,但军令如山,也容不得他抗命。他愤愤将弓箭向地下一摔,一手扶起父亲,一手提枪,在乱军中颁下号令,下令撤军碛口。早已守候在山下的李靖哪里会放过这等兵败如山倒的机会,趁机发兵夜袭定襄,大破突厥。公元六百三十年,李靖大败突厥于阴山恶阳岭。那一役,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一个以少胜多的战役。当雁青告诉李靖她并没有杀死咄苾时,李靖也长舒了口气,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局。“爹爹……”雁青忍不住大哭起来:“我一点也不想刺他,可是还是伤了他,他不怪我,还替我挡了一掌……爹爹,他说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雁青”,李靖知道再也瞒不了她。雁青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她嘴唇微微颤抖,紧张惊恐地看着父亲,似乎在等着他的宣判。李靖的目光中似乎有镇定的成分,他有些不忍,但终于还是道:“雁青……咄苾他真的是你亲生父亲。”“那——我是突厥人了?”雁青惊得合不拢嘴,她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我是番邦胡虏?那我还做什么大唐的郡主?还讨伐什么突厥?还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她用力抓着头发,一头秀发被抓的乱七八糟,指节因为用力隐隐的发白。她满脸的泪水,但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太可笑了,发生的一切太可笑了——雁青混乱地想。李靖心有不忍,走上去试图安慰她:“雁青,别这样,无论谁是你的生父,我都是你爹爹!”“不是!”雁青用力一挣,有些陌生地看着李靖:“你知道的,你知道他是我父亲你还让我去杀他?你知道他不会防着我你还让我去杀他?你为什么——”李靖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开口:“雁青,我是一个军人,我的天职就是保护大唐的疆域不备侵犯,大唐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你……”雁青痛极摇头:“我不听——”她再也承受不了,转身狂奔了出去。李靖刚要追,有士卒禀报圣旨已到,李靖只得摆下香案,沐浴更衣,焚香向南跪倒,天使来到,宣旨道:“李陵以步卒五千绝漠,然卒降匈奴,其功尚得书竹帛。靖以骑三千,蹀血虏庭,遂取定襄,古未有辈,足澡吾渭水之耻矣!……进封代国公,钦此!”李靖领旨谢恩,心中的欣喜和不安一起孳生。喜的是这惊天的战绩足以使他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而不安——兵不厌诈,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铁的规律。但一遇到那个老对手,他就有几分惭愧——在突厥,几乎人人皆知,咄苾是个在军事上有洁癖的人,他可以也喜欢用计策,但从不屑于使用阴谋。看着渐生的白发,李靖烦躁的想:咄苾他也快要老了吧!那个雄狮一样的男人……(三)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唐·曹松《已亥岁》转眼间,大半个月过去了,夏日的暑气已渐渐袭来。终于传来了可信的消息,咄苾已经退到了保铁山,他上次虽然失利,但手中依旧有数十万大军,两国的命运,依旧是生死未卜。李靖也不顾及一身儒衫,坐在帐外的空地上,眉头紧锁着。战事紧迫,他已经没有心情吹笛子了。李靖抬头看去,那关山的明月,也不知照彻过多少流血漂杵的战场,今天,也铁面无私地照在他身上,他已经老了,他需要一场真正的战役来证明他常胜将军的威名。月光如一个顽童手中的万贯家财,不知轻重地随意挥洒着。李靖忍不住要问一问她,问一问那照彻了过去未来的月亮,这一战的胜利者,究竟是谁?冷月无语。或许她早已看透了亘古与永恒,而这人世间的沉浮变迁,这俗人所萦怀的一得一失,在她,只能一笑置之。千秋万代以后,李靖在哪里?咄苾又在哪里?千秋万代以后,盛极一时的突厥在哪里?天朝至尊的大唐又在哪里?沧海桑田,亦不过弹指间的变幻吧。“爹……”雁青轻声叫道。李靖回过头,雁青很明显地又瘦了一圈,在月光下,皮肤更是宛如白玉。也就是这大半个月吧,她似乎成熟了很多,不再是过去那个一派天真的女孩儿,也不再是深宅大院里晶莹无尘的露珠。“雁青”,李靖看着她的成熟,竟然有些心疼:“还怪爹爹么?”雁青摇了摇头,摇得很慢很慢。她抻了抻衣角,郑重地开口:“爹爹,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上天让我做咄苾的女儿,或许就是让我化解这场兵戈。女儿真的不知道活到哪一天突然就……但是若是能以我的残生,换得大唐和突厥的和平,也算我不枉此生了。”李靖没想到她说的出这番话来,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决定了,连夜启程,赶往保铁山。”雁青垂下眼帘,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爹爹,我的亲娘真的叫朵尔丹娜吗?我这次去是不是看得到她?”李靖的掌心沁出了一手冷汗:“你娘……是叫朵尔丹娜,你见到你的亲生父亲就都明白了。雁青,你告诉他,突厥现在是背水一战,就算胜了,也是损伤大半。你再问问他,以一己的私仇,使两国百姓倒悬于水火之中,是不是真的值得。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会有个结束的时候!”“什么私仇?”雁青显然没有听懂父亲的弦外之音,但却是钦服于他的这番话,点点头:“嗯,是了。”“孩儿,告退……”她退后一步,双膝跪倒,恭恭敬敬扣了三个头。那张绝美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有的只是义无返顾。她的整个人,在银色的月光下闪着灼灼的光辉。如水的月华,似乎在超度苦厄中的灵魂,纯洁一旦变成了圣洁,就成为了一种不可侵犯的美。李靖默默地点头,雁青没有看见,她父亲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奇特,有羞惭,有敬佩,也有不顾一切的坚决。雁青没有再回头,她打马而去,十三天后,她出现在保铁山下。“我的父亲……我来了。”她喃喃道。守山的卫兵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什么人?”“我要见你们的可汗,请通报一声。”雁青用并不纯属的突厥语回答。有人认出她来,顿时一片叫骂声,汉话和突厥话夹杂成一片。“汉人蛮子,可汗还没被你害惨吗?”“滚!你又来做什么,小娘们长得挺漂亮,没安好心眼……”“别跟她罗嗦,杀了她,放箭放箭!”“放箭干嘛?不如捉活的,你看她细皮嫩肉……”……雁青咬着牙,忍受着从未有过的怒骂羞辱,尽量客气地提高嗓音:“就求各位通报一声吧,可汗他一定愿意见我的!”“呸!”一个士兵怒骂:“你算什么东西?”“放她进来”,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压倒了嘈杂的哄闹:“她是你们的公主。”守兵们齐齐下拜,连头也不敢抬。雁青胆怯地望去,正是咄苾,他也瘦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鼓满了风,像是地狱里的君王。一群人不远不近地簇拥着他,在众多威武的将官中,他依然显得卓而不凡。看着自己的父亲,亲切感和内疚油然而生,雁青盈盈拜道:“参见可汗……爹爹!”咄苾的热泪也已盈眶,他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端详着她的脸。忽然,紧紧将雁青抱在怀里:“我的女儿……达达敏尔,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