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看着这一切,觉得又新奇又熟悉。她看着琛儿,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曾几何时,她就站在琛儿这个位置,说着差不多的对白,可是现在,她怎么好像听不懂琛儿在说什么呢?梁祝小苏都开始忙着准备今天的业务资料,天池无聊地坐在何好旁边看他操作,随口问:“公司的生意好吗?琛儿每天都这么忙?”何好笑,他用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赞美着:“再忙卢小姐也摆得平。要说卢小姐,可真是个完美女人,又聪明又漂亮,又能干又善良,又华丽又苍凉,人家说有些女人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卢小姐就是了吧。”说着,他看天池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纪小姐也是。”天池自嘲:“死而复活的植物人是吗?那可真是五百年都遇不到一个的。”“谁说的?多得很。”何好一本正经地说,看到梁祝小苏的眼光都被吸引过来了,才煞有介事地解释,“电视里嘛,每二十集电视剧里至少总有一个醒过来的植物人。”大家暴笑起来。天池也笑着,可是笑得牵强。她看看何好面前的设计简图,因为广告语用金属字标出,因自言自语:“y10050c30k10。”她说的是假金色的原色组合值。居然可以如此清晰地记得假金色,让她有点鼓舞。然而何好随口说:“现在已经不用这么麻烦了,金属字只要一个命令就可以完成。”天池一愣,嗒然若失。曾经苦苦记忆的知识,如今已经微不足道。“只要一个命令就可以完成。”而她,不了解新的命令是什么。多么希望自己的脑子里也有一道命令可以执行,轻轻一按,便追上这两年的沧海桑田。出人意料地,天池本能地站起来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她替每个人倒了一杯水放在面前。何好无所谓地说了句“谢谢”,小苏却显得尴尬:“怎么好叫经理亲自倒水?”天池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曾经是他们的经理。经理?多么无能而无助的经理!她苦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渺小,渺小得如同微芥;又似乎这样蠢大,蠢大得令人讨厌。在这个忙碌的空间里,她的悠闲显得如此刺目,而近乎可耻。她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占据了不属于自己的空间,她的存在,纯粹是一种多余。她已经在两年前离开了,今天又何必回来?天池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阳光很好,暮春,早开的花落了一地,树上的叶子已经由嫩绿转为翠暗,行人匆匆,都很忙碌的样子。偶尔有散步的老人或是嬉戏的孩子,看向天池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好像在问:这个年轻的小姐怎么这么闲?大白天地出来散步?多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天池感到不可承受的自卑与无助。从前睡着了一概不知倒也罢了,如今已经清醒白醒,却还是这般地无用,岂不愧疚?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走在一堵山墙下。很长很长的街墙啊,是巨块的山石垒在一起,用水泥弥缝筑成,绿色的爬藤植物铺满了墙面,她抬起头辨认站牌,是“葵英路”。好像有点印象,以前和琛儿跑业务时曾经从这里经过的,她还恍惚记得,琛儿曾取笑说:“这一带路名最怪,葵英路,青云街,桃源街,小龙街,全部超凡脱俗,不知道住在这一带是否比较容易修炼成仙?”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个世纪?当时她指着这面墙对琛儿说:“看到它,就想起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那道墙,总觉得,每一堵墙下都会有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倒不知道,这墙的后面,是什么?”琛儿却说:“以色列有一座哭墙,可以泪洗所有的冤屈与怨恨,如果有一天我们难过了,或者也可以向它哭泣。”那么如今,她俯向的这座墙,是能够清洗尘世沧桑,还是可以成就倾城之恋?她将双手按住冰冷的石墙,仿佛在倾听墙那端的声音。石墙里,锁住了多少迷茫的灵魂?他们在哭泣,在呻吟,在求助,在啼歌,而天池在墙的这一端,因为逃脱而困惑,得到自由却孤独。“天池。”她对着石墙轻轻喊。总有一种感觉,仿佛有另一个自己被锁在这石墙里面,逃出来的,只是纪天池的半个灵魂。“天池,你好吗?要不要出来?”眼前仿佛有金沙飞扬,霰雪飘舞,然后她便约略看到了,那些前尘碎片,仿佛剪接不当的老电影,片段的,残缺的,不连贯的,还有许多划伤和跳格,那里有她亲生的爸爸、妈妈、继母、养父,还有弟弟……弟弟!她曾经有过一个弟弟的!曾经她有一个完整的家,父亲、母亲和弟弟,她是那么喜爱自己的弟弟,那个有大眼睛小嘴巴的小小男子汉,总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软软地喊她“姐,姐”。“姐姐”两个字分开喊,喊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似。每当她听到弟弟这样喊他,心里便也软软地,无论他央求什么她都会答应他。他们姐弟的感情是这样的好,然而他们姐弟的情份是这样的浅,她六岁,弟弟四岁时,父母离婚了,父亲带走了她,而弟弟留给了母亲,她在那些沙屑雪片里清楚地看见弟弟压扁在玻璃窗后面的小脸,他张望着自己,眼里是流不尽的泪,小手一下下地拍着窗户,大张了小嘴,口型分明是在喊着“姐,姐”……是父亲提出的离婚。他娶了另一个女人,叫她喊那女人“妈妈”,她不肯,父亲就打她,下手很重。她忍着,一声不吭,也不肯流眼泪,她以她的沉默和隐忍来祈祷,炙热地祈祷——早日长大,早日独立,与母亲和弟弟团圆!然而这梦破碎得这样早,仅仅两个月后,弟弟因为患伤寒而致命,母亲伤心不过,竟然抱着弟弟的尸体投了河,誓与儿子同归!天池哭昏了过去,从此便不大懂得流泪,也愈发沉默。继母嫌她,说她“克”,也是为了贪图财产,便将她过继给自己富有而单身的老叔父做养女,也不管是不是因此错了辈分,与她由母女变成表姐妹。也许真的是她“克”吧,十三岁那年,养父又死了。天池从此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吴家提出要收养她,但是天池拒绝了,她说: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她再也不要自己的命运被人一再转手!她希望可以自己掌控自己!然而,她爱上吴舟。这样深这样痴这样忘我地爱一个人,便注定了要将命运交到他手中,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沉浮起落——她仍然没能掌握她自己。天池的眼泪流下来,不及落地便被风吹干了。在风中,她看不到后来,看不清完整的自己。记忆仍然破碎,残缺不全。前世的纪天池躲在墙的那一端,终是不肯完整地走出来。半个纪天池在世上,还不如整个纪天池在梦里,她与这世界,是这样地隔膜而遥远啊,中间隔着的,可远远不止是一堵石墙。她伏在那墙上哭泣,轻轻地一声声地呼唤着前世的自己:天池,天池,你在墙的那一端吗?为什么不肯答我?“天池。”天池蓦地一惊,她真的听到了回应。哦不,只是有人在喊她。天池回转身来,却只有更加吃惊,面前站着的,竟是那个在自己楼下立成一座雕塑的陌生人。“我是卢越。”卢越这样自我介绍,“琛儿的哥哥。”“卢越?”天池迟疑地重复,羞涩地笑,“你好。”卢越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这是天池么?这个羞怯的,柔弱的,无助的女子,是当年精明能干的天池么?他曾经一直抱怨天池的又冷又硬,然而现在他才明白,当天池不再是天池,将是怎样的悲剧!他望着她,几乎望眼欲穿。整整两年,他站在她的楼下,望着咫尺天涯的那扇窗,今天,他终于越窗而入,与她面对面了。“可以,请你喝杯茶吗?”卢越请求,接着又重复一遍,“我是琛儿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