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说来阴毒,可想想也情有可原——王公乃天子亲族,本已贵不可言。如今竟被一个布衣预言能改朝换代,谁家冒得起这样的险?幸好,那位师侄确实有真本事,提前算出自己将有血光之灾,连夜离开岐州,才保住一条命。自那之后,他吸取教训,再也不敢到处给人算命了。多闻后来遇见他,他已是惊弓之鸟,心有余悸——“我就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这么蠢。说中了又如何?险些死于非命不止,就算侥幸活下来,后世史书也不可能记下我的名字啊!如此得不偿失之事,只有愚钝至极之人才做得出来。”多闻亦叹道:“你们年轻人总是不信,觉得好不容易学来的本事,无论如何也要到人前卖弄,指望着可以讨得些俗世的好处。若是寻常人家的生老病死,你口松说两句,也就罢了,最坏也只是坏了一家的和气。可王朝更迭牵动天下万民,又怎么能因一己虚荣而泄露了天机呢?正因你动了凡心,才险些酿成大祸。”越是能洞悉将来之人,越是不应得到判定生杀轻重的权力。无论是谁,无论他们以前有多明辨黑白,总免不了被权欲腐蚀。控制,往往比预知更有诱惑力。多闻永远也不能跟这些字眼走得太近,没有人能说服她改变主意。她不是信不过自己的修为,只是信不过自己的人性。空宅火独桥水(上)在名为木荷的小镇里,有一户姓温的人家。夫妇皆是文人,一直住在这不城不乡、不山不水的地方,带着三个儿女生活,似乎也乐得自在。路过的乡民说,时常见有文士登门。但有做生意的商户却说,进去的人个个身怀刀剑,似乎是习武之人。说来说去,最后也没个定论。温公与夫人都写得一手好字,木荷镇里读过书的人均以收藏他们的墨宝为荣。有些眼光长远的,甚至已经开始打三个孩子的主意。说是若再不早些收集他们的字迹,将来声名鹊起,就轮不到木荷镇的升斗小民染指了。但温家大女儿温枸橼已经到了叛逆的年纪,父母的话都未必听,更不用说他们这些陌生的某某。那二女儿呢?二女儿温嫏嬛知书达理、乖巧懂事是不错,但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她会一脸甜笑地把事情答应下来,但会附带一个条件,就是对方必须回答自己的一个问题。而她的那些问题,还没有人会回答。目前集字唯一的希望,也许就是等三弟温葶苈长大了……是年,温嫏嬛十二岁,脑袋里全是没边没际的疑惑。乡民也许答不上来,但幸好还有父母帮忙。“为什么我们三姐弟的名字这么复杂、笔画这么多啊?”母亲笑着答道:“非是我们故意挑复杂的字,只是你们出生时对应的景致恰好有很多笔画而已。”“都是些什么景致啊?”她问。“你姐姐出生时,前院香橼开花,我们便为她取名枸橼。你弟弟出生时,阶前葶苈发芽,所以取名葶苈。至于你,是我在书斋里生的,因此取名嫏嬛。这下该明白了吧?”嫏嬛眨了眨眼,似乎对母亲的回答不尽满意,可又不知如何反驳。母亲微笑提笔,“要不我将你姐姐的名字改成‘举圆’,你的名字改成‘琅环’,弟弟的名字改成‘亭历’,好否?”嫏嬛连连摇头,“不、不要……换了更奇怪,我不要换名字。”“但你不是不喜欢笔画多的名字吗?”“倒也不是。我们都还有小名,小名的笔画就很少……虽然我的小名还是三姐弟里笔画最多的。”母亲被逗得大笑,“你是担心别人不会念、不会写吗?”嫏嬛歪着脑袋想了想,问:“你和父亲给我们取名时,难道就没有担心过吗?”“真正在乎你们的人,就算第一次念不出你的名字,只要教过一次,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相反,再简单的名字,对于不在乎你的人,不过是穿耳而过的噪音。懂得名字的意思,就不会介意字形有多复杂。爱你的人,会对你名字里的每一个笔画都爱不释手,对每一次呼唤你的机会格外珍惜。你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嫏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回房去了。但她竟不知道,这是她和母亲最后一次对话。那是个晴朗无云、星光黯淡的夜晚。二更时分,嫏嬛正和弟弟在书房练字,就见姐姐温枸橼突然闯进来,说爹娘不见了。孩子们还没把话讲清楚,就听到前厅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声。“躲起来!”温枸橼催促弟妹躲进角落的箱子里,自己却野心勃勃地打算偷袭入侵者。